51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51看书网 > 大江大河 > 1996年

1996年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杨巡拿眼睛斜睨了一眼妹妹,无语。任遐迩看着前面两兄妹,也是无语,她是不便参与。但杨巡到底是不肯在部下面前失了面子,顿了会儿,还是道:“老四你没去过东北,东北一到冬天,气温只有零下二三十度,有些农村让大雪一封就与世隔绝了,没什么公交车,想出来除非是当地人帮忙,东北地方又大,分起地来一户有两百亩五百亩的,这在我们南边是想都想不到的。你想靠两只脚进去出来,要么迷路要么冻死。一到冬天,你想让哪个人暂时消失,很简单,往最犄角旮旯的村里一扔,放点钱让人看着,完事。等开春出来,报案都没人理,一冬下来养得白白胖胖没见掉根毫毛,谁管你闲事。所以你说那种地方人家院子里堆再多东西,本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会偷,外面人哪个会兴师动众不要命去偷点鸡鸭鱼肉?”

两个女孩听了都觉非常新奇,不免好奇地议论上了。杨巡却是想到他过去受老王连累跌倒后,为了彻底翻身做过的那件“好事”。这事,他不会与妈妈说,当然更不会与弟妹们说。自打受宋运辉之邀离开东北来沿海创业,那些过往都成历史,现在说起来就跟说别人传奇似的,遥远得似乎不是真的。杨巡说的时候心想,小妹要是又驳斥他的荒谬,他就不解释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却没想到两个大学生这回都信了,两人还议论如今有手机了可能隔离一个人就没那么方便。

两个女孩议论上的时候,杨巡就不插嘴了,他还没无聊到勇做孔雀男。他听了会儿,基本可以得出结论,两个女孩都见多识广,不过都是二手资料。对于是非的判断,她们用的都是自己掌握的知识和有限的经验,相对而言,杨逦更武断一些,话更多一些,任遐迩则狡猾许多。

等两个女孩的讨论告一段落,杨巡才道:“小任,年后的工作,我先跟你透个底,你这几天休息时候考虑一下。年前把库存清空一大半,年后我打算把四楼的超市撤了,四层商场重新布局,全部改成出租柜台。为了统一经营格局,我肯定会在租赁合同中添加不少限制性条款,估计有些老租户不能接受,年后新签租赁合同时会有一些租户退出。最差的情况是一半铺面没填满,商场铺面出租收入减少,人气不好,顾客跑光,我的转型计划失败。因此我准备年后让杨速蹲大本营跟客户签约,我自己跑出去拉客户入驻,争取拉特色客户入驻让转型成功。但就算最后成功,当中肯定有段过渡期,日子不会好过,你得有思想准备。”

任遐迩当即想到她那负担沉重的三年期房屋贷款,那需要她每月完成吃喝等基本生活支出之后剩余两千块才能完成任务。而她现在升任经理之后,正在庆幸工资加奖金可以完成每月两千的积累之后还可以让她稍微吃好用好,而不需要再疯狂老鼠一般地接兼职侵吞睡眠时间,没想到才高兴了一个月,杨总就要她有思想准备。准备什么?还不是准备收入减少。那怎么行,她头顶有两千的硬指标在,无论如何准备都没办法对付。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还得向老板回话,她只得往工作上想了一下,才道:“春节后上班就得做报表,这个月有些利润,我设法延到下个月去。”

杨巡道:“对,估计今年上半年都不会有利润,这个月利润不能缴税去。小任,问个私人问题,你要不方便就别回答。你得保证每月收入多少才能按期还房贷?”

任遐迩再愣:“不吃不喝,起码两千。”

“好,我保证你两千五百块一个月的收入,工资单不足部分,我私人掏腰包。你向我保证心思全放在商场财务部,给我把好这个最要紧的口子。”

“期限呢?”

“没有期限。你做得好,彼此都满意的话,即使最坏情况是商场经营不下去,我还有其他三个不错的产业。只要你在职,我保证你基数两千五一个月。”

任遐迩郁闷地应了一声“好”,就没话了。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往后她如果做得不过不失,老板当即会说一声“彼此不满意”让她卷铺盖走人,不付那两千五大洋,老板太狡猾了。她只有想方设法出尽百宝让自己无可替代才行。未来的日子,可就充满可怕的挑战了。

等送任遐迩到家,远近的天空早已都是早早吃完饭的人放出来的焰火。兄妹两个往回家赶,杨逦刚才听了一路,硬是憋着没说话,此时才道:“才两千五?才两千五就想让人替你卖命?”

“你没见她答应了吗?”

“两千五能做什么啊,去掉两千,才五百,够吃还是够喝?”

“先不说她说的两千是不是个真实数字,就算她说的是实话,这边不比你们上海,这边五百块够过日子。”

“可她是你财务部经理啊,现在跳槽容易得很。”

“你放心,她有一个月两千背着,不敢轻易跳槽。而且她年轻,又是女孩子,没资历,充其量只在我手下当了一个月财务经理,她只有在我这儿才有人认她是经理,走出去不会有人认她,起码半年内没人会用财务经理级别的工资拉她跳槽。等半年后我的商场也能看出好坏了,再说吧。小任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她是个明白人。”

“哎哟,那你就可劲地欺负她吧,看她哪天翅膀硬了不飞了你。”

“呵呵,等她翅膀硬了,我给她的工资也会水涨船高,她走不了。开公司嘛,又不是开慈善机构,有买有卖,双方认可就行,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后盾?你没一点积累,一上来就想拿高工资,做管理工作,冤大头才聘你。今天看见了吧,你也早点拎拎清楚。小任跟你一样也是重点大学毕业,专业以外还精通财务,比你强多了,她也就那个价,现在我们用人看文凭,更看资历。”

杨逦听了好久无语,半晌才道:“太欺负人了。”

“没欺负人,换你进商场,人家明明普遍值五块钱的货,如果标价十元,你肯买不?”

杨逦无言以对。

杨巡趁热打铁:“我知道,上个月本来给宋总儿子送去的金锁肯定被你卖了换钱用。老四,你这半年多混下来,该想明白了。”

杨逦还是没答话,一路沉默,还伸手把录音机给关了。杨巡没再教训杨逦,估计再说杨逦又得奋起顶嘴。要是在公司谁那么拎不清,早被他开除。对自家小妹,他只有恨铁不成钢。

可他最头痛的还是商场这个自己讨来的热煎堆。春节后他准备大动作,他想好了,最多是转型不成功,商场人气骤降,最后关门歇业。到那地步,上海方面应该就不会再阻止他将商场转包给别家公司经营。而且他即使有损失,也因为以后基本是无库存经营,而不会损失太多,最多是损失些运营费用,那损失他负担得起。因此,他可以孤注一掷,做最彻底的转型。他想,他这算是混出来了,他现在有资本可以稍微地进退自如,可以稍微地任性。

当然,损失虽然承担得起,但认识损失只是他转型计划的基础,他是在确认转型的最坏结果他能承受得起的基础上才决定转型。他现在家大业大,开始选择稳健的工作思路。他这时彻底认识到以前梁思申让他做的可行性计划的好处,事先把方方面面的关系想清楚,可以避免事后措手不及。他现在做事虽然没给出正式的可行性计划,可是思路却是照着那个方向运作。可见,国外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成熟的那一套,都是有其深刻道理在里面的。

杨巡已经想好,春节休息两天,初三直奔上海,去上海的商场摘抄品牌,顺藤摸瓜找去厂家或者经销商,直接从上海那边拉适合的品牌过来他的商场经营。这边市里的他基本已经清楚,光靠这边市里的已有品牌经销商,他的商场只够填满一半。他须眼睛向外。

回到家里,兄妹俩一起吃顿简单的年夜饭。杨巡想去商场慰问一下看门的几个年长老乡,问杨逦去不去,杨逦不去,杨巡就自个儿去了。见到门卫们,他大方地摸出钱包,一人给一张蓝精灵。没想到过会儿杨速吃完饭也过来慰问,杨巡挺欣慰。两兄弟索性会合了现场办公,从一楼开始讨论商场转型后的重新布局。

讨论到挺晚,两人都想起家里还有个小妹在,好在电话过去,杨逦说在上海一个人怎么过这边也一样,没什么大不了。杨速就没回去,两兄弟继续讨论。零点,杨连一个电话从美国打来,杨巡差点要说“来得好,哪儿走”,抓住杨连狂问美国那些百货商场的布局。可怜杨连又不是跟梁思申一样爱购物的,若是问他超市,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画出来,可是商场,他只有答应这几天就大哥说的要点好好看看,回头赶紧写份报告传真回家。

初一,杨逦终于加入进来,跟着两个哥哥一起决策。她在上海逛店多,上海现在又有了第一八百伴等外资店,她的建议自然比走马观花的杨巡更能反映消费者的视角。杨巡对杨逦的主意有些溺爱地从善如流,因此鼓励杨逦试着站到商场经营者的角度来看问题。这一下,杨逦感觉,她似乎也能高来高去了。初三大早,杨巡便带上杨逦一起回上海,目标只有一个:逛店。

逛店时候,只要看到档次适合的品牌,女装由杨逦进去试衣间抄下厂名电话,男装由杨巡进去试衣间依法施为,不设试衣间的商品吊牌,则考验兄妹俩的记忆力。而在品牌的选取上,杨逦成为最好的指导者,这让最近因为工作无着信心丧失的杨逦重拾山河。

一直逛到初十,杨巡基本掌握潮流动态,辞别杨逦,自己驾车在长三角一带逐个厂家地上门拜访。

任遐迩虽然没杀奔商场,一颗心却是记挂着杨巡对她先行透露的变革计划。她只知道杨巡的计划大胆到本市前无古人,但不知上海或者珠三角地区有没有类似变革。她佩服杨巡的勇气,可也为杨巡的未来揣一把冷汗。当然她最多考虑的是她自己。她需要稳定的收入来支付房屋三年分期付款,而商场的收入是她目前能拿到的最好的,她当然一心一意希望杨巡变革成功,商场客如云来,她个人大发利市。可她也想明白,看起来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万一变革失败呢?本想过个好年的,结果心事比平时还多。她不得不趁闲暇思考起来,希望能帮老板变革成功,她省得另谋出路。

作为一个从工科专业转行财会、双重叠加的追根究底专业品性的人,任遐迩做起工作来变本加厉地严谨。她担忧着饭碗,没法在家安生待到初五上班,早在初四就从家里乘班车返回冷冷清清的小窝。揭开冷锅冷灶,切一块酱肉吃顿简单中饭,她就来到商场财务部查阅资料。

杨速也一直呆在商场,着手与几个工程部的人员一起清空四楼场地。还是保安上来说任遐迩想进办公区,希望小老板批准。得知任遐迩的来意,杨速颇为意外,不过一再叮嘱暂时别泄露改型计划,就让保安开门放行。

杨速忙完搬迁,已是暮色四合,看时间是傍晚近六点。他回办公室拿衣服准备回家去,不料看到任遐迩还在,整个人蜷缩在面包似的长棉褛里,一手圆珠笔,一手计算器,皱着眉头还在干活。杨速敲门进去,问道:“还不走?”

任遐迩将一包饼干拿出来示众:“算完了再走。明天早上我想跟杨总说说我的想法,希望时间越早越好。”

杨速奇道:“什么事这么要紧?我干脆不走,等你算完。明天是节后第一天,我都有安排了。”

“也是,那麻烦杨总吃完晚饭过来。我根据去年的营业状况计算一下,按照目前的专柜出租价,每平方按去年的租金,租出去多少面积可以保本;然后如果一月结账一次或者俩月结账一次,所得利息可以实现多少税前利润,或者可以成为第二种租金支付方案,前期租金少交,账期拉长;再算我们应该设立多高的底线,如果哪家平均每月营收低于这个底线,出局,不能让占着地方不给我们生利长人气,这样也可以杜绝一部分人不通过收银台交易;再有……”

杨速听得眼睛发亮:“你今天算完,为明天起我们新签出租柜台提供充足依据?”

“是啊,自己心里有底,也可以提出多种租赁结算方案以供选择。”

杨速激动,心想大学毕业的做事到底不一样,如此有根有据。他很想在一边帮忙提供意见,但是又怕吵到任遐迩,犹豫之下又问了几个问题后引退,不过让任遐迩别吃饼干充饥,他会带饭菜来。任遐迩没想到这个小老板如此厚道,不由得想到大老板杨巡的精明,心说这对兄弟非常互补。

杨速并没有回家,而是去旁边一家肯德基买来套餐,一份给了任遐迩,一份他自己拿去办公室吃。杨速赶紧拨电话给大哥,告知任遐迩的打算。杨巡心中其实也揣着底线的,他早就想好租金多少,可是被杨速一说,立刻意识到自己预定的底线乃是土法上马。确实,他根本没有明确他的止损点是在哪儿,他怎么做才可以盈利,他跟人谈判可以收缩到哪一根线,他可以抛出多少乱花样来迷惑人上钩而自己没损失,他都没确切数据,都是凭感觉拍脑袋。现在好,他出门跟唐僧一样取经去,家里有个任遐迩给他送上一对非常实用的翅膀。他让杨速即使再晚,也务必等到任遐迩算出确切数据,他还提出几个租赁变通方式让杨速立刻捎给任遐迩,让任遐迩也赶紧测算出来。

任遐迩没想到又来一堆活儿,不由自主横眉竖目对着杨速三分钟,才又灰溜溜继续做事。

终于半夜交出活计,杨巡在上海也是等到半夜。拿到杨速传达过来的数据,杨巡满心喜欢,终于心里有底了。他心想,面包,还真看不出是个脑筋那么管用的。他从东北做电器市场起,已经累计用了无数个会计,任遐迩是唯一不需要他提醒,自己动脑筋给他经营上有助益的。而且根据杨速的陈述,他感觉任遐迩的数据得来非常科学,很有根据,几乎无懈可击。这让杨巡非常佩服,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做呢,不,他即使想到,也做不到,他相信,那么做需要有高度的知识水平来支撑,几乎是瞬间地,杨巡对任遐迩的认识出现拐点。

但杨巡不会忽略杨速告诉他的一个小小细节,就是任遐迩收到他新指令时候的横眉竖目,这说明任遐迩做这些测算之类的工作根本不是心甘情愿地打算与他这个老板同甘共苦,而是出于自身经济稳定的需要,才会矛盾地一边自愿加班,一边却反感加压。正是因为还未大奸大恶而让脸色泄露端倪,可见任遐迩的本质还是清高的,越是有拿得出手本事的人,心里越是清高。清高的人就像梁思申一样,遇到心里不痛快,宁可吞下损失,也立刻抽身离去,绝不同流合污。任遐迩现在还因为房子的三年分期付款而受制于他,但等半年后在业内做出名气——杨巡清楚,聪明人崭露头角的速度相当快——届时,即使其他企业提供的工资与他给的一样多,任遐迩都会不顾而去,内心清高的人不受那气。

杨巡不得不反省自己的作为,想好弥补措施。

07

雷东宝比杨巡更勤快,才过了一个大年初一,在小雷家家里接受众人拜年,与老娘和几个近亲吃了一顿韦春红做的中饭,晚上就接到红伟通知,说外贸公司通知他们,有家实力很强的国外采购商正在寻找一家长期供货企业,每年需要采购大量铜制水管配件。正好项东工作半年多下来,春节回家省亲去了,雷东宝当仁不让。

雷东宝从小孩哭闹兵荒马乱的冯欣欣家拎一只半空的皮箱来到老娘家,载上韦春红回城又收拾了皮箱,而且在韦春红那儿住上一宿,才于初二大清早吃完丰盛早餐,与红伟、小三会合赶往地处省城的外贸公司。虽然外贸公司的人也是怨声连天,可是怨谁都不会怨钱,为了钱大家春节可以不过。这年头,人到底是与改革刚开始时候不一样了。

商谈之下,雷东宝发现,这单子真是非常大,他铜厂五金车间目前的产能全给这个大单子才刚刚好,为了保证供货,他们还得扩张生产规模。外贸公司也那么说,现在五金厂遍地开花,可能够满足这么大产量的企业还是少数。外商需要的是稳定的供货能力。

但是雷东宝同时也发现,这单生意的利润非常之薄,几乎是勒紧腰带才能赢利。外贸公司的业务员劝雷东宝,如今生意不好做,这么大单子,一年的吃饭都能保证,为什么不接,过了这村没那店。人家既然是那么大的量,当然要的是大单子的批发价。业务员让雷东宝想清楚,要还是不要。要的话,明天派人一起去上海,接外商去考察。不要的话,后面大堆其他企业跟着,他们让其他企业去人。

雷东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项东一个电话,让项东这个最懂行的人决定。

项东听了很无奈地道:“书记,起码有一点利润。我的意思是接,起码这一单生意可以消化一整年的铜厂所有费用,保证五金车间吃饱。今年一开始就生意环境不大好,我想有一单一整年的生意保底,心里会有点底气。”

雷东宝心疼:“割肉啊。”

“书记,没办法,制造业这几年已经从卖方市场转为买方,相应的利润也是越来越薄。相比内贸,我们做外贸的单子只要质量过关,起码不用担心货发出去钱拿不到,而且拿着信用证可以申请流动资金贷款,我们自己的钱就能拿来扩大产能,省心,不会让回款困难积压太多资金。”

“割肉。”雷东宝闷闷地还是这一句,“你有没考虑,这一年里面,万一又遇到物价疯涨,我们还能有利润吗?”

“我算一下,再给书记电话。”

雷东宝放下电话,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红伟道:“书记,我的意思是先把老外钓来再说……”

“那当然,谁不知道?可我就是怕所有东西价格又跟前两年一样,全涨上去,这单生意本来利润就薄,涨价了我还怎么过日子。内贸还能耍赖,外贸没法耍赖。”

红伟等着雷东宝说完,才笑嘻嘻地道:“书记愁的是大方向,当然得多考虑一些。书记,我提把老外钓来,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们进出口公司最近有一笔出口印尼的电缆生意,价格挺好,好几家在争。我这不是想把老外钓来后,逼着他们现场答应把电缆生意给我们嘛。”

雷东宝眼睛一亮,笑骂:“红伟你真会大喘气啊,要能捆上电缆生意,让电缆出口一次,我答应。”

小三却看到雷东宝虽然说答应,脸上仍是心事重重,他倒杯水过去,放雷东宝面前,道:“书记,电缆要是也能出口,我们今年的出口创汇额就高了,赶明儿我写份报道上去。”

雷东宝道:“这个你去办。红伟,我看这单生意接下来,我们铜厂产品可能都不够给其他那些电线厂了,你那边有没有问题?”

“我当然有问题,本来可以空手道,直接从铜厂库房提货,现在要换成出钱去买别家的货,我得多备些流动资金,不过最大的问题……”他微笑地看看小三。小三也是笑了笑,还是小三点破:“书记,史总的意思,我们本来是可以从铜厂拿到超低价的。”

“嗯。”雷东宝应一声,低头好久不语,这是他制定的从小雷家实体以五鬼搬运法慢慢转移资产的招数,如果答应外贸的单子,最受损的是他们自己的利益。这时候项东电话进来,项东计算后,认为如果真不幸遇到全国大涨价,可以通过几项工艺的偷工减料,估计可以降低一些成本。因此报价可以接受。但是项东临了却说了句,说他挺内疚的,作为一个工程技术人员竟然想出这种损主意。

雷东宝当然不会太在意什么技术人员的良心,他听项东说行,他就拍板。也不等约定时间,就与省外贸联系,确定明天老外从上海过去小雷家实地察看生产环境的接待思路。小三留下,跟着去上海接老外,雷东宝就与红伟当即赶回家,让项东指示着再检查一遍铜厂,以期给老外留下良好印象。不过自项东开发铜五金打开出口销路后,小雷家已经对外商不再陌生,不会再兴师动众把什么民居窗户都擦得跟没玻璃一样地干净。他们现在已经自有一番套路。

回家路上,司机开车,雷东宝和红伟坐在后面。他对红伟想到什么说什么:“红伟,这单谈成,信用证下来,贷款贷出来,我们自有资金那块就多出来了,我们立刻扩大铜厂,有小项在,他不怕钱多活多。”

“我现在最指望电缆厂也来个项总一样的人。项总来后,我有什么特殊要求,只要说就是,跟他说的事情,没有一次不到位,合作太舒服了。一样是花在小雷家的钱,我举双手双脚同意投在铜厂,问题是这回镇上会怎么说。”

“不管镇上怎么说,我们要投还是投,这回镇上再他娘的生痔疮一样跟我憋,我提出要求他们减少股份,不能让镇上占着茅坑不拉屎,拖我们后腿。资金不够的部分,向个人要,正好我们的钱可以进入。”

“书记,先别跟镇上硬来,还是我去找几个主要关系人,跟他们说说利害,让他们主动答应这回不勉强按比例出资,我要是谈不下来,你再出面跟他们拍桌子。我看我们连年大投入,镇里不被我们拖垮,也差不多没剩几口气了。”

雷东宝想到当初为了回到小雷家,不得不对镇里做出的承诺与妥协,只得道:“还是我自己去,一口气说爽快,行就行,不行也得行。”他没法让别人就镇里出资的问题与镇里谈判,那帮人只要说一句当年不是你们雷东宝自己求上门来要镇里占股份吗,他做的手脚还不给戳穿了?

他现在很明确,扩张,不停地扩张,扩张到谁见了他雷东宝都得喊老大。雷霆自己滚出来的资金不够,就让股东出钱解决。钱再不够,让红伟公司的资金趁机打进来,逐步稀释镇里和村里的股份,最终让江山潜改。掌权的就是这几个利益相关人,其他谁会想得到满眼搬不走的厂房机器竟然会改了别人的名。

两人回去布置人连夜整理厂房,红伟监督,雷东宝自己回城。他想着他性命一样的儿子,可想到过一阵得悄悄拜访镇里几位领导,他得问韦春红拿个主意,韦春红比他熟悉镇里盘根错节的关系。

春节饭店没营业,雷东宝知道韦春红中午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晚上肯定在,也没预先给个电话,就直接上门。果然敲了几下门,韦春红就出来,雷东宝进去,却看到候客区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长得有些江湖气,以前没见过。他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看看穿着玫红羊驼绒短大衣的韦春红,再看看那个才二十几岁的男子,一张胖脸墨黑。

韦春红却是若无其事地道:“你先上楼去吧,我一会儿就完事。”

雷东宝却不走,厉声道:“什么事?”

那个年轻人却站起来道:“韦姐既然有事,我先走一步。新年大吉大利。”那人不等韦春红说话,拱拱手就走了。

雷东宝眼睛飞着刀子地看着那年轻人走远,才对韦春红道:“你打量我今天不回来?”

韦春红冷笑:“是啊,赶紧趁机找小狼狗调情,要不你去楼上找找,弄不好被子里还有条小狼狗。”

雷东宝被噎住,只得悻悻道:“你多大年纪,还穿红戴绿,我不在你穿给谁看。”

“穿给我自己看,怎么啦,不行?我再告诉你,我还用五六百块一瓶的面霜呢,我高兴,我用自己的钱。你吃饭了没?我可已经吃了,没给你留。”

“少装,赶紧给我盛饭来。”

韦春红心中暗笑,脸上却是爱理不理,唧唧哼哼地才被雷东宝抱进厨房。她虽然现在爱惜自己平时不肯再亲自下厨,却是一招一式依然娴熟,又是最知雷东宝的食性,雷东宝旁边看着的一会儿工夫,她就做出一道京酱肉丝,一道香辣鸡块,再来一碗浓香扑鼻的羊肉汤。不等她做完,雷东宝早已抽了筷子站一边抢着吃。韦春红一直眼波流转地微笑看着,心里喜欢两人这样的相处。自有那个冯欣欣后,雷东宝自知理亏,在她面前稍微收敛些脾气。

坐下吃饭,雷东宝才比较正常地问一句:“刚才那人是谁?”

“混子呗,过年过节我总得孝敬他们着点,你以后别这么凶人,这种人不摆平,我生意怎么做?”

“摆平也不用穿这么红啊。不是我替你跟几个本地混子喝酒了吗,又出新山头了?”

“唉,现在还怎么好意思麻烦你。”韦春红不想说今天与混子见面谈的事,就拿话堵雷东宝的嘴。

雷东宝想到他专门就是来麻烦韦春红的,果然再次被韦春红噎住。但没一会儿就若无其事了,韦春红是韦春红,他在韦春红面前有什么不好说不能说的。他就不再追究突然袭击遇到陌生青年男子的罪过,与韦春红讨论起怎么与镇政府那帮当事人说话的事来。韦春红这种时候不会跟雷东宝别扭,自己也拿个杯子一起喝酒,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凭她做饭店人丰富的消息来源,帮雷东宝出谋划策。

一会儿红晕跑上韦春红如今略显嫩白的双颊,雷东宝忍不住再次警告,不许韦春红单独与小狼狗混一起。韦春红不答应,只斜睨一眼,道:“你怎么管得住我?你凭什么管我?”

雷东宝连连拍案,可韦春红不怕他,两人一直闹到楼上,雷东宝激昂地宣示所有权。

韦春红从卫生间出来,见雷东宝倒头睡觉,她吱溜钻进被窝,将冰凉的双手围到雷东宝的脖子上。雷东宝给冻得惊醒,韦春红笑嘻嘻地有意道:“前儿我特意帮你去了趟上海,看看宋总他们儿子。”

雷东宝有了兴趣:“怎么样,比我的大还是小?”

“我又没见过你的。”韦春红飞一个白眼,“唉,这辈子都想不到,小孩子用的东西有这么复杂。我就是给他们做保姆去都不合格,连调个奶粉都不行,你的跟他们比……钱再多也只是粗生放养。”

雷东宝不满:“有啥,小辉还是不是粗养大的?我儿子以后比他们的能。唉,回头给我准备四十万,我下月要。”

韦春红心里警惕,若无其事地道:“刚谈下几个店面房,交了押金。其他钱存银行里,现在就拿利息太亏。那么要紧吗,红伟那儿的事吗?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来跟红伟说说,让他宽你几天。”

雷东宝无奈,只得坦白:“我想买房子。”

韦春红一听,一张脸顿时凝住,两眼在黑暗中闪烁不停。好久,忍无可忍重头再忍,才心平气和地道:“是山河路那新造的高楼吗?别处没那么贵房子,要买那儿的房子,我替你找陈总去,我认识他,可以打折。”

雷东宝没作他想,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道:“行,你去给我挑个好楼层,十八楼,十六楼也行。房子大点,大人房,小孩房,客人房,最好再有书房,厅也要大。”

“行,过完年了我去看看。”韦春红咬牙切齿,她跟着雷东宝这么多年,住的都是自己的房子,雷东宝从来没想过给她买一套,现在却一下就要给那狐狸精买套那么好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终于忍不住问:“东宝,我们去年离婚时候说得好好的,为了让那狐狸精把肚子里孩子生出来我才答应离婚。现在孩子已经生了,也满月了,你打算怎么打发我?总不成反倒让我做狐狸精做小老婆跟你轧姘头吧?”

雷东宝一下没话可说,想好久才道:“孩子还吃奶。”

“对啦,我打听明白,生完孩子一年内男方不能提出离婚。一年后呢,你给我个准信。”

雷东宝好生头痛,他最希望维持现状,韦春红稍做牺牲,他会记得她的好处,可看来她现在不愿了。他只得强词夺理地道:“什么轧姘头小老婆,你是小老婆吗,我钱都在你手里,除了一张结婚证,跟以前有什么两样?”

韦春红呵呵一笑:“是呢,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好了,睡觉睡觉,你明天还要接待外商。”

雷东宝将信将疑,却又不能不信,想想韦春红这辈子还能翻到哪儿去,他总是顾着韦春红的,就翻身睡下也就睡着了。

若干天前,韦春红还在别人面前为雷东宝辩护,说他是受狐狸精逼迫,不是没良心。可今天一番话下来,她动摇了,这胖家伙敢情想的只有他自己。看他今天说话言不由衷、能拖则拖,难道他就准备这么打发了她的后半辈子?韦春红略带迷惘地想,她难道后半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了?

她想到了她本来的计划。可是看看雷东宝的态度,这还是躺一张床上说出来的话,她心寒,考虑她以前是不是想错了。难道,她当初离婚离得太痛快?或者,难道雷正明跟雷东宝串通一气,耍她?韦春红想得睡不着,起来穿上衣服一个人在一楼失魂落魄地晃荡。越想,心里越不是味道;越想,越发现自己是个蠢货。

第二天一早,雷东宝被韦春红叫醒,穿上熨得笔挺的西装裤子,蹬上擦得雪亮的皮鞋,吃韦春红亲手为他准备的饺子,但见韦春红脸色不好,眼圈墨黑,不免心虚:“你昨晚没睡好?”

韦春红笑道:“你这段时间不常来,我都有些不习惯你的呼噜了,吵得我半夜醒来睡不着,只好给你做饺子来。”

雷东宝这才放心,道:“你不会踢我一脚吗?”

韦春红还是笑,却道:“这回住小梁家里,说了好多体己话呢。宋总对小梁真的好,小梁现在身体不方便,宋总什么都是抢着帮她做好,两人在一起也是蜜里调油的……”

“人家那是新婚。”

“你跟那狐狸精也是新婚,是不是也那么亲?”

雷东宝立刻闭嘴不语,飞快吃完一大碗饺子,告辞离去。韦春红满面春风地送雷东宝出去,关上门终于哼出声来,一脸冷笑。她算是看明白了,想到宋梁两个相对的时候那个甜蜜,套用到雷东宝与那狐狸精身上,她满腔妒火,雷东宝当然当着她的面没法说出口。她又背着手在一楼饭厅里来回踱步,想了半天,给儿子打个电话,说暂时不回。上楼整出两包高档烟酒一叠钱,出门找人去,她这一刻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

雷东宝第二天才正式迎来老外的参观。如今的铜厂在项东的整治下,相当正规,所有人进来一看厂区,常会发一声感慨:不像乡镇企业。外商看着也满意:满意冶炼与五金加工一条龙,说明供货较有保障;满意陈列室的样品质量;作为业内人,可以满意地看到现有设备的加工性能足以达到产品质量要求。因此外商留下产品图纸,让赶紧打样。

项东得知消息,立刻结束假期,回来主持工作。他根据图纸很快设计出工艺,安排样品制作。样品出来,新鲜热辣地就递送国外。当然,样品被认可。可是,价格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往上提一些。外贸公司为了安抚雷霆这一头,被迫将一个出口印尼的电缆大单交给雷霆。雷东宝这才肯签下合同。扔下笔,喝完庆功酒,退房回家路上,雷东宝有些如释重负地对项东道:“起码一年内不会饿肚子。”

项东道:“居安思危,我们扩大规模的工作也该紧锣密鼓抓起来了。”

雷东宝与项东一拍即合:“放心,等信用证一来,资金没问题。镇里我已经谈过,他们表态拿不出钱,今年什么审批都被卡住。哎,你说国家发展得好好的,干吗要调控,弄得我们日子那么不好过,银行贷款跟挤奶一样难,国家有什么好。我不明白,小辉还跟我说国家政策对头,再不那样,什么经济发展过热,经济出现泡沫。”

项东对这方面当然没法跟宋运辉一样有宏观认识,但他有他的观察:“书记,这就跟车子一样,我们国家现在好比一辆功能简陋的车子,可是车子现在却到了向下的斜坡,即使不踩油门,都自个儿跑得越来越快。如果国家不预先想到,一路踩着刹车控制车速,而是任着车子越开越快,等车子吃不消时候,就是散架车毁人亡了。我看到参考消息上有说,不能让中国经济硬着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国家刹车的时候嘛,我们总得受到点震动。”

“可国家得想个办法啊,别一会儿物价长得跟飞一样,大伙儿都冲去抢商店,一会儿又专门拿我们企业开刀,让我们日子不好过。你说这几年下来,都折腾几回啦?我看到大的就有三回了。踩刹车要讲点技术嘛,别踩得咣咣的。”

项东笑道:“国家也难,那么大个摊子,全国发展那么不平衡,按住这头翘起那头的。”

雷东宝一想,道:“对,我一个小雷家都事情那么多,呵呵,谁电话?我的……”

他取出包里的手机,他的包现在已经换成一张A4纸大小的扁平包,不再是以前那种长方体,韦春红说那种不流行了,拿出去让人笑,硬给他换下的。没想到一接通,那边传来的是冯欣欣父亲的哭腔:“书记,不好了,我们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伙人冲进来把家砸得稀巴烂,我们一家都挨揍,欣欣的脸都被抓花了……”

“什么,谁?宝宝呢?报警没?”雷东宝大惊,想到襁褓里肉团一样的宝宝,一颗心都揪紧了,头猛地撞到车顶。

“他们没动宝宝一指头,是个泼妇带人来的,我们不知道这是谁,看门外是女的就开门,没想到那人这么狠,好像……好像是你前面一个老婆。书记,家里全烂了。”

雷东宝怔住,突着眼睛想好一会儿,才道:“不许报警。等家里,我让正明接你们去医院。”

雷东宝说什么都不会想到韦春红会采取行动,他还以为韦春红全听他的。雷东宝赶紧先给正明一个电话,让正明前去处理。他随即便拨打韦春红的手机,可是通了却没人接。他只好又打饭店的电话,也是通了没人接。他心说这时机选得真好啊,他正出差回来的时候出手,他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有憋车子里干着急。所有小雷家的人认韦春红是老板娘,她想知道他行踪,还不是小菜一碟?

雷东宝还在为打不通韦春红电话焦急上火,却有红伟电话打到项东手机上,要他接听。红伟在电话那头期期艾艾地问:“书记,听说韦嫂打到冯家去,那个……你原定买房子的事不变吧?”

“当然不变,啊,不要春红买了,我以后自己来。”

“书记,已经买了,今早韦嫂来,给我看存单,说你交她存的钱不到三个月取出来不合算,让我这儿先垫几天,不到半个月她就还我。还是我陪着她一起去银行拿钱,又开车护送她去房产公司交的钱。发票上写的是韦嫂名字,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没问题吧?我看她存单里的钱,不正好是书记你去年的分红嘛。”

雷东宝再次怔住,没想到韦春红精密布局,这边掏了红伟公司的钱买房,那边挥师砸烂冯家,他都不知道韦春红还做了什么。“没问题?没问题你还会急着找我来?你赶紧去饭店,给我看住她,不许她再闯祸。”

雷东宝恨不得脚下生出风火轮。他压根没想到韦春红会给他来这一出,这几天他去吃饭,不是都还好好的?除了总是问他到底离不离婚。难道他本心不想离婚被她看出来她生气?可去年他提出离婚时候,她不是应该更生气,怎么就顺顺利利答应离婚呢?他越想越不明白,却清楚明白一点,韦春红问红伟暂借四十几万房款是有预谋的,而他元旦后交到韦春红手里的那笔钱估计她也扣下了。除非他与冯欣欣离婚,再与韦春红复婚,否则那些钱多半有去无回。

再过一会儿,正明的电话打进来,说冯欣欣挨打挨得最多,一张脸给划得怕是以后鬼见愁了。雷东宝这才想到冯欣欣,忙问伤势怎么样,但想到这张年轻而酷似宋运萍的脸给弄得没法看,他不寒而栗,心说韦春红倒是没趁他酒醉时候做了他命根子,饭店多的是趁手工具。

那边红伟赶紧丢下手头工作,赶去饭店找韦春红。他本想着韦春红未必能让他找得到,没想到却见饭店大门洞开,几个人正往两辆搬家公司的货车上搬桌椅家什,而韦春红则是缩着手在一边看着。

韦春红看到红伟来,就阴着一张脸转进里面去,红伟忙跟上,却见平常热热闹闹的饭厅已经给搬得七零八落。红伟追着韦春红道:“韦嫂,罢手,罢手,书记让我来劝你。”然后扭头对搬运工一声断喝,“喂,你们住手,住手。”

红伟这一喝,让众人都一时止住,看着韦春红讨主意。韦春红冷笑道:“晚了,这家店面已经租给银行,我好不容易拿来的租约,红伟你别坏我好事。这些桌椅餐具也都找到下家,下家也付了钱。红伟,由不得我了。”

说着,她操起倚在墙边的一条木棍,红伟以为她要动武,忙道:“韦嫂,有话好说,我们谁不知道你才是大嫂,谁认那狐狸精呢……”

“可雷东宝不认!”韦春红嘶吼着抡起木棍,一棍砸在屋顶的一盏吊灯上。那吊灯红伟认识,韦春红常喜滋滋地告诉他们这是雷东宝结婚前送她的,一共三组。随着韦春红棍起灯落,三盏吊灯全部报废。此时,红伟无话可说,他知道现在除非雷东宝现身才能劝住韦春红,只好劝韦春红消消火气,一刻不离地跟在韦春红身边怕她出事。

很快饭店给搬拆一空,亢奋了一天的韦春红看着此生花尽心血经营的饭店从此化为乌有,她浑身疲倦,一屁股坐在空阔的地毯上发呆不语。她早就策划着今天这一天。她策划着等雷东宝杀回家跟她算账前,把该砸的砸光,该挪的挪走,让雷东宝想出气只有找她,她等着看雷东宝敢不敢对她出手。

雷东宝在车上无法稳坐,满心又惊又气,骂骂咧咧不绝于口。项东只管开车,即使书记跟他唠叨他都不接口,只是一脸歉意地说他不熟悉书记家,雷东宝碰到软钉子,只得闭嘴。

终于车子到达市区,项东问去哪儿,雷东宝正昏头昏脑着,立刻说去饭店。项东听了一路,本以为雷东宝应该先去医院,不由得斜睨了雷东宝一眼,不清楚书记搞的什么名堂。他把雷东宝送到饭店门口,就赶紧驾车离开这是非之地。

雷东宝跑着进门,果然看到的是一屋的空阔,一地的狼藉。红伟本是蹲着冲坐在地上的韦春红赔小心,听得动静回头一瞧是书记跑进来,连忙起身想挡住,不想起得急了,一个踉跄向雷东宝摔去,反而是雷东宝托住他,红伟都不等站稳就抢着道:“书记,书记,打住,打住。”但是红伟说到一半就感觉有异,站稳身子依然紧紧抱住雷东宝不让动,却忍不住回头看韦春红。只见韦春红扶着木棍子硬是站了起来,站得笔挺地与雷东宝怒目相对。但是雷东宝与韦春红都不说话,寂静空阔的餐厅里,听得出两人呼哧呼哧的粗气。

红伟心说今天雌老虎雷老虎对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做中间人:“书记,韦嫂,咱找个地方说话,别都站着。”

“红伟,你放开他,老娘今儿倒要看看他有脸把我怎么样。”

红伟心说大姐您就别专拣痛处捏了,但嘴里还是一个劲地说:“好说,好说。”雷东宝在红伟的阻挡下,除了反复朗诵“妈个逼”,却一时没法说出别的,好不容易才有句不一样的,“谁教你的”。对于韦春红的忽然转变,忽然滑出他的掌控,他一筹莫展。

韦春红却尖锐地道:“你少大脚装小脚,凭红伟这把子力气,拦得住你?老娘不怕,今儿就等着你明刀明枪。”

雷东宝只得调转风向吼红伟:“妈的红伟你不是爱拍老板娘马屁吗,老子成全你,给老板娘做两件事。打电话让小辉管住他老婆别总煽动我们夫妻闹事,你再给我盯住她,一步别离,她今天去哪你跟去哪,老子看儿子去。”

“用不着,我三言两语,今天三头六面说明白。雷东宝,你听清楚,一、你对不起我。我主动退出让你生出儿子,你怎么对我;二、你回去转告狐狸精,她敢一天不离婚,我一天不放过她。老娘只要知道她住哪里,天天杀上门去打。”

雷东宝没回头,却也把韦春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以前他把这种威胁当蚊子叫,听得烦了伸出手掌拍一下了事,今天却不敢再忽略不计,从此算是明白韦春红不仅对别人泼辣,也会对他泼辣,可要他怎么办才好?

雷东宝想来想去,打电话给正明,问冯欣欣一家在哪里,宝宝又在哪里。正明说都已经包扎处理,来人下手有分寸,只是皮肉伤,不需住院,现在他安排他们住在宾馆,开两个房间,那家里没法住。正明还说,他妻子上阵帮忙管着孩子。雷东宝想了想,便打车先去那砸烂的家中看。打开门,里面简直是灾难,所有的东西,没一件还是完整的,包括玻璃窗,这不由得想到同样横遭劫难的冯欣欣的脸,还能看吗?

雷东宝站废墟上吸烟,外面天色已经墨黑,屋里也是墨黑,连完整的灯都找不到,只有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他想去看看冯欣欣一家,可是想了好一会儿,两条腿还是没挪窝。他知道目前的局面维持不下去了,他必须做出选择,但是这个选择很难。他连吸了三支烟,才拿起电话拨给宋运辉。虽然知道这事被宋运辉知道,他肯定得挨骂或者挨鄙视,甚至又会领到一句“我以后不认识你”,但他想来想去,能提供他最中肯意见的还是宋运辉,他也没脸找别人。

电话打给宋运辉时候,宋运辉说他正开车,很快就到家,到家再说。雷东宝不由得心虚地问一句回上海的家还是东海的家,听得宋运辉说是回东海的家,他才放心。他总感觉宋运辉要是在上海的家,他这件事被梁思申听到,准保会出问题。他总感觉,韦春红是在跟梁思申接触后才变得泼辣的。

其实,雷东宝没料到,梁思申此时却正住在东海宿舍区。梁思申担心妈妈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太多,让年纪也是一把的爸爸一个人吃苦,就找借口说想丈夫了,想与宋运辉多多相聚,让妈妈回家,自己带着可可和保姆离开上海,因此宋运辉到家就给雷东宝打电话的时候,包括梁思申等全家都听着这个电话。

雷东宝拎起电话就噼里啪啦一顿问宋运辉他该怎么办。

宋运辉只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那些个传说中才会发生的事在雷东宝身边上演,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雷东宝道:“我怎么会有事,她们都等着我拿态度。”

宋运辉再度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道:“你掏个硬币出来,正面是韦姐,反面是孩子妈,抛硬币解决,听天由命。”

梁思申在一边听宋运辉说出如此无厘头的话来,不由得暗笑。但雷东宝却是听出宋运辉的调戏,气得掐了电话,再不肯拿宋运辉当兄弟。

梁思申见宋运辉打完电话,就好奇地问:“怎么回事?雷先生想浪子回头?”

“浪子?抬举他。”宋运辉看看宋引稚嫩的脸,不便在饭桌上说这些,就笑道,“回头再跟你说,你准保得拍桌子。”

梁思申本就是养孩子闷得无聊,终于嗅到八卦的事,忍不住转弯抹角地问:“他该不会想享齐人之福吧?”

“是享不下去了,吃饭。猫猫,说说学校的事情。”

吃完饭,安排宋引上二楼书房做作业,才可以说话。四个大人凑一起一说,梁思申先道:“我拍案惊奇。”

宋母也是撇嘴:“敢情他还当自己是香饽饽。”

梁思申道:“不,天下美女这么多,丈夫只要不出轨,哪会有那么多挠心事,雷家事情的本质是坏在东宝大哥手里,那位冯欣欣只是恰好出现,即使不是冯欣欣也会是别人。我不明白,明明主要错误在东宝大哥,为什么韦姐不先追究他的责任,反而一手追着冯欣欣打,一手拉着东宝大哥回家?”

宋母道:“他们好歹是一家人,哪有老婆舍得打老公的,吵过闹过差不多了。”

梁思申道:“可是既然主凶都可以放过,怎么倒行逆施追着帮凶打?我奇怪,韦姐看上去挺有主见的啊。”

宋运辉本来跟母亲想的差不多,但被梁思申一说,也觉得韦春红这口气出得不是地方。但他不便支持谁反对谁,只中肯地道:“你们忘了去年他们离婚?韦姐能为雷家有后答应离婚,可见别看她能干,骨子是个相当传统的人。”

梁思申不由得看看婆婆,心说看来婆婆的想法在国内还是很有市场的,她无奈地道:“地球真陌生,我要去火星。”见宋运辉一笑,她又问,“韦姐真还等着东宝大哥回去?或者只是东宝大哥的自以为是?”

宋运辉一时不能确定了,就问父母:“出这么大事,韦姐还会要大哥回去?”

宋母道:“东宝要肯回去,她怎么会不收,以前出坐牢那么大事两个人都没分呢,一起苦过来的夫妻,哪有说分手就分手的。可东宝也麻烦,那边给他生了儿子,那边也扯不开。”

宋运辉见梁思申两眼骨碌碌转,知道她没法理解,笑道:“换你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吧?大哥可算了解你,他让我别跟你说,怕你给韦姐出馊主意。”

宋季山听了就笑出来。梁思申也是笑道:“怎么换我,这种事轮不到我头上,你才不是那种人。好吧,我不出馊主意。”心里却想,她并非不想出馊主意,而是郁闷得真想骂人,女人怎能把自己放到这么贱的位置上,让男人抛硬币解决命运。女人不自爱,又让男人怎么尊重她们。她只能如此解释给自己,那或许也是国情差别。

宋季山道:“什么锅配什么盖。小辉,你刚才说的已经差不多,让东宝自己拿主意。反正他怎么做都对不起另一个。”

梁思申道:“你猜猜外公会怎么说。”

“你外公……”宋运辉一想就笑,“他肯定会先骂一通,笨蛋,两个人女人都摆不平,跳河去算了。根据你外公自身婚姻,他估计会选韦姐,家中红旗不倒。”

“前面是对的,一顿骂免不了。后面错了,他肯定会说,哪个更刺儿头选哪个。他就是按不下外婆才一夫一妻到底,愁眉苦脸响应什么新生活运动的。”

宋家人都哭笑不得,尤其是宋季山夫妇,更是没想到看上去气度不凡的梁家外公竟然有如此异端的思想。梁思申更是看死雷东宝,现在她有了吹枕边风劝宋运辉远离这种人的冲动。她才忍不住,可是她打韦春红手机,却是关机,电话则是没人接,她只有冲宋运辉出气,替韦春红大大地不值。

雷东宝被宋运辉气得暴跳,平息后还是站在废墟中一直拿不定主意,香烟一支接着一支。虽然不断有电话进来,包括冯家总是催他赶紧去,但是他索性拔掉电板继续站废墟里考虑。韦春红那边却是绝无消息,他反而惊悚,想到今天韦春红的决绝,他忽然意识到韦春红可能从此离开他,他急了。他赶紧摸出电板插上,一个电话打给红伟,问清韦春红现在好好地待在什么大樟树小区一间屋子里,才稍安心。只是他想来想去,记忆里春红没有跟他提起过大樟树小区有房,难道韦春红早已有了异心?他妈的,这不可能。

可问题是他就是不知道韦春红在大樟树小区买了房,他当即又想打电话给红伟,让红伟来接他去大樟树,可想来想去,不愿冒失,心知韦春红肯定把她平时放床边、今天下午捏在手里的木棍带去大樟树,他现在敢去,乱棍打出。他焦躁地在废墟上继续踱步,取舍。

一包香烟完结,他终于一个电话打给正明。正明终于听到书记的声音,赶紧捞住救命稻草。

“书记,你赶紧来,这边都哭晕过去了。”

“谁哭晕过去?宝宝呢?”

“宝宝我太太抱着。”正明知道雷东宝最在意的是儿子,“你总不出现,小冯急得哭,医生说过伤口不能沾水,可她把脸上绷带都哭湿了。”

雷东宝听着,心里一颤一颤的,那个曾经婉转在他怀里的女人……

但雷东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强硬地道:“我不过去了,具体怎么说,你看着办,这件事你得有始有终。我一个要求,孩子归我,房子归她,其他条件你谈,你要敢乱谈,我抽你的筋。”

正明大惊,他本来也没想着这一对可以长久,早就想过冯欣欣生完孩子估计得玩完,因为小雷家上下几乎都还认韦春红是老板娘,但没想到雷东宝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而且还不肯现身。他知道他麻烦了,但他当务之急,是要把书记的儿子安顿得万无一失:“书记,那么今晚就得把宝宝转移。你看,要不让我太太抱回家?”

雷东宝又是沉着脸想了会儿,道:“你带上宝宝,拿上吃的穿的,到大樟树小区门口交给我。”

说完这个电话,雷东宝就让红伟过来接他去大樟树。红伟赔笑劝说雷东宝还是先回小雷家住一宿,彼此都消消气,以后再心平气和地讨论。雷东宝道:“讨论个头。”说完就不说了。红伟心说完了,该不是打上门去为冯欣欣讨公道吧,他暗自捏一把汗,到了大樟树小区门口,就耍赖道:“书记,我有点记不起到底是哪幢楼。你看现在这房子造得都跟火柴盒似的,晚上还真难弄清楚。你车上等等,我下去看看能不能看清墙上刷的第几幢。”

“你少跟我装。别怕,我不惹事。”但雷东宝终究是不大好意思说出他的本意,那比较煞他的威风。

红伟还是不放心:“我跟书记装什么,我真得下去找找,要不书记一起来?”

雷东宝没答应,往后面小区大门看看,也不让红伟自己走。红伟不知道雷东宝葫芦里卖什么药,一个劲劝说雷东宝好说好说,念在往日情分,无论如何不要对韦春红动粗。雷东宝最先还解释不会动粗,但后来烦了,就改为骂正明怎么拖拖拉拉还不来。红伟心说麻烦了,还叫来正明这个不讲原则的帮凶。

过好一会儿正明终于过来了,红伟赶紧抢下去想先阻止正明下车,却见正明老婆抱着太子从另一边出来。他转念一想,目瞪口呆。雷东宝让正明回家去,自己抱起孩子,手上挂满叮叮当当的塑料袋,要红伟带到楼下,让红伟也回去,自己一脸笃定地走上楼去。红伟没敢走远,在小区里面晃,想再过十分钟过去看看,捡上被打出来的雷东宝回小雷家。

雷东宝则是走到红伟指的四楼四〇一,看看门板缝隙漏出的灯光,就伸出脚往防盗门上踢了两脚。声音刚落,只见头顶一盏门灯忽地亮起来,门板上面的猫眼暗了一暗。雷东宝当即道:“开门,接了宝宝。”

里面静了下来,但是外面的宝宝却被雷东宝的大声闹得扭起眉眼唧唧哼哼哭起来。宝宝没哭几声,板门哗啦打开,韦春红黑着一张脸拿一大串钥匙打开防盗门,放外面的雷东宝进屋。

雷东宝进去,见韦春红呆着一张脸看着他,就一把将宝宝塞她怀里,道:“以后你养着,给我好好养,别亏待我儿子。”随即卸下手上挂的那么多塑料袋,从韦春红手里夺过钥匙关门,嘴里却是骂骂咧咧,“妈的,买了房子都不跟我说,想偷养小狼狗是不是,还想把老子关在门外,没……”

雷东宝才刚找着钥匙将板门锁上,屁股就狠狠挨了一脚,害他一头撞门板上,后面却传来韦春红的轻喝:“不许当着孩子面说粗话,注意家教。”

雷东宝本要跳几下,可见到韦春红抱着宝宝,他只好偃旗息鼓。却见韦春红下午只会飞刀子的眼睛,此时却咕噜咕噜冒出眼泪来。他愣了一下,就走开去,打开房子所有的灯查看他的地盘,见这是四室两厅的房子,半框架结构,非常宽敞。他看完,就挑了一间看似主卧的房间进去,脱鞋子上床,躺在被罩上发呆。选择是做出了,可是他心里并不轻松,现在按下了韦春红这一头,他想到那一头的艰难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露面,必须快刀斩乱麻,可是想到那张像极宋运萍的脸,他心里头沉沉的,一张脸墨黑。

韦春红没打扰他,一边自己流着眼泪,一边抹着宝宝的眼泪。想到孩子可能是饿了,她当然是没母乳的,只好翻找塑料袋,寻找奶粉。泪眼模糊地找了好久才找到,照着说明书上面的说明冲好,赶紧喂。可是孩子不肯吃,硬是往她怀里拱。她看看躺床上的雷东宝,就过去将卧室门关上,自己和宝宝关在另一间卧室里,耐耐心心地哄宝宝喝奶。她当过妈妈,手势纯熟,虽然艰难,好歹让宝宝终于喝下几口,伺候着宝宝打出奶嗝,又伺候着宝宝小便换尿布,终于等来宝宝累极而睡。她终于叹口气,心说摊牌结束了。

正明那边既然得到雷东宝的明确指示,而且他以常理分析也感觉雷东宝以后不大可能再与花脸的冯欣欣在一起,因此他回头便旗帜鲜明地变了脸色。

梁思申从向她询问最新育儿知识的韦春红那儿得知消息,与宋运辉一起非议了雷东宝好一会儿。宋运辉更是怀疑,如果他姐姐还在世,雷东宝敢不敢出轨,出轨后还当自己是个女人争着要的宝。宋运辉抱着侥幸心理认为,可能雷东宝忌惮他的影响力,和念在姐姐是第一个恋人和爱人,不会做得如此出格。梁思申却不以为然,梁思申认为雷东宝骨子里是根深蒂固的大男人沙文主义思想,饱暖思淫欲是迟早的事,最多因为忌惮而做得隐秘一些。她认为,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冯欣欣冒出来,第一个冯欣欣不可能是特例,是什么像姐姐或者生儿子的特例。

宋运辉想来想去,觉得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没以翻脸阻止姐姐嫁给雷东宝。他至今还没弄清楚,姐姐与雷东宝之间有没有爱情,两人的思维相差太远太远。也或许,他们那时候都不懂什么爱情,他们从小受人欺压歧视,当时只要有人对他们好,就感恩戴德以身相报了,他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看着正生着雷东宝和韦春红的气给儿子喂奶的梁思申,心说当时与那么小的梁思申交朋友,其实可能也是因为他的家庭关系。那时候成年人的成分心态那么严重,只有单纯的小孩子如梁思申才不会顾那么多,也算是注定的缘分。

梁思申感觉丈夫在看她,回头果然见他怔怔的,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她忙里偷闲打个岔,笑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宋运辉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感觉梁思申肯定在打趣他,就应景地呵呵地笑。梁思申奇道:“我说的什么,你真的听明白了?”

宋运辉只得道:“你现在中文比我好。”

梁思申笑道:“那当然,一周两首诗,不是白背的,以后可可的中英文都不愁家教了,哈哈。”

宋运辉也笑,这小家伙自信得超乎寻常,但他还是提醒:“你最近看我每天给你下载来信息的时间减少,当心回去跟不上形势。”

“放心,了然于胸。白天你不在时候,我经常与团队同事开电话会议,一步没拉下。这几天梁大怂恿我去香港买楼,我看着果然是走出去年低谷,温和回升了,股市也向好。梁大说是香港回归托市,他顺势而为。”

宋运辉看梁思申嘴角挂着戏谑,奇道:“梁大是不是来嘲笑你年前否定他们入香港?”

“他敢!我告诉他,炒房太原始。既然去了香港,应该玩金融衍生品,香港这方面不亚于几大金融中心。”

宋运辉忙道:“你别唆使他们,他们两个已经够冒进,原始炒还没炒熟练,就去做金融衍生品,不是找死?会拖累你爸。对了,你提醒一下你爸,要他小心,继续观察。”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早警告啦,我把外公的话告诉爸爸,爸爸说才不放心贷款给梁大搞投机。那俩愣小子想找外公筹资去香港炒楼炒股,被外公考得灰头土脸,外公说他们土老冒进城直接澎恰恰,小心被人白相。但外公一转身就怂恿我拿他的钱去香港炒期指,我哪儿有精力,等上班后再说吧。养个小可可让我损失巨大。”

宋运辉听了好笑:“你外公……一张嘴毒死人。不过梁大李力两个人智商不错,慢慢混总能摸到门道,就怕他们两个急于求成。他们现在被公司居高不下的负债逼得有点心态不好。”

一会儿有电话进来,是有人找宋运辉办事。梁思申看着宋运辉盛气凌人的样子,翻个白眼。想到宋运辉刚才对她爸可能放贷给梁大的担心,她思索良久,从她多次见爸爸拒绝梁大的要求来看,觉得爸爸不是那么鲁莽的人,她太放心爸爸。

08

杨巡亲自跑了半个月,基本摸出门道。虽说隔行如隔山,但是生意的基础却是相同的,就是利益交换。杨巡凭着接手商场半年的经验打底,谨言慎行,在接触与谈判中广交朋友,在觥筹交错间摸索门道。回来了解一下经营情况,下午便召集中高层干部会议,带有明显倾向地讨论商场转型计划,会议开了半天,便得出带有明显杨巡风格的转型方案。但是所有中层,包括早已从杨巡口中预知消息的任遐迩,都对为什么要转型有些不明白。有人在会议上提出,可以适当降低商场货品档次,适应更多消费者的需求,或许是更好的改型方向。但被杨巡否定。杨巡说,绝不降低档次。

杨巡向大家解释,本市的高档消费并不是档次太高,而是没有做细。本市的新人只要一说到结婚买些奢侈的衣物,就直奔上海采购;本市的富人,包括他,大多数衣物也是从上海采购的。确实本市还不具备实力引进某些名品,但是有些品牌已经在本市有一定的市场,可以大力引进上架。他提出,因此废弃原有百货的求大求全,以后专攻百货中的一大赢利分支,专做衣服鞋帽等用品,向许多香港的商场学习,或许才是未来商场的发展方向。

在场除了任遐迩这个花钱精打细算到极致的,其余都去上海领略过上海的百货商店,都心想,原来老板是跳过上海,直接向香港学习。虽然最后顺利通过会议决议,但是大家心里都将信将疑,既然日子过得好好的,老板干吗费劲折腾,大家嘴上不便说,心里都觉得老板可能是太年轻,一身精力没处使,又是钱多得烧包,才会想到伤筋动骨的转型。大家心里都不是很有底,有些人不免起了骑墙观望的心思。

杨巡开完中高层会议,就抓住原采购部门诸人开会。在宣读中高层会议决议后,宣布将采购部改为招商部,众人顿时傻眼。他根据这半个月跑来的经验,与采购众人讨论如何变采购为招商,具体步骤应该如何。但是所有人基本没话说,因为原来采购部几乎是个坐北朝南风水一流的部门,每天只要等着客户公司赔着笑脸要求进场就行。而现在忽然要他们跑出去拉品牌进驻,这身份的变迁令众人一时无法接受。

杨巡环顾众人的表情,在他指名让每个人发言却得不到一句有益于招商的发言之后,终于两眼墨黑,一脸穷凶极恶地道:“这次转型,你们想转也得转,不想转也得转,没有侥幸。我给你们半个月适应期。你们都是对市场产品了若指掌的人,你们看清楚,有哪些货品比较适合我们商场但是我们商场还没上柜,你们每个人在三天内先拟出清单让我过目,三天后凭清单出门招商。时间不等人,眼看春节后淡季很快过去,我只能给你们半个月。半个月后,你们的工资全部转为基本工资四百,想发财的,从招商租金里面计提。具体计提办法我会在半个月里面确定,多劳多得,你们斟酌着办。”

杨巡起身先行离开会议室,心里早骂骂咧咧上了。早知道采购部门是肥缺,这帮人以前没少吃少喝客户,他这回就要整治这帮人,要赶鸭子上架,不让他的地盘有一个老爷。他连商场转型这样的重大决定都敢做出,他能怕了这帮人扯杆子造反?

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却正好听到楼下传来商场打烊的音乐声。他愣了一下,连忙倒退几步,到财务室门口,道:“任经理,做完事请过来一下。”他进去自己办公室,见杨速还在等他,就道:“你还不回家?”

杨速看看杨巡的臭脸,道:“发火了?大哥别当真发火,摆个发火的样子就行,这帮人你估计得大会小会开好几次会才有结果。你要动真火,还不得气死。”

杨巡烦道:“废话,这帮人都精得很,我不动真火,他们不会当回事。你明天上班就让人事安排登报招聘业务员,你当着众人面商量登报内容,让那些牛皮糖听见。我还是尽量想保留这些人中的其中几个,他们毕竟熟悉市场。你回头看着办吧,我后天继续出差。”想了想,又道,“你先回,我跟小任谈话。”

杨速愣了一下,奇道:“我不能旁听?”

“我今天中层会议上看小任对商场转型没一点头绪,她那岗位要是拎不清,不配合,我不是麻烦了?”

“大家都拎不清,不是小任一个,你今天会议上确实没说清楚原因,我听着也觉得转型理由不充分。”

“会议上面人多眼杂,我怕我的计划说出来,都是一个系统的人,很快别的商场老总就会知道,那我还抓什么先手。小任入行时间短,系统里面的狐朋狗友少,有也最多是些基层的,我培养她一下。”

“你打算扶植她做亲信?”

“对。还单纯,容易培养。你快走吧。”

杨速将信将疑地告辞,感觉大哥有点不正常。他出门的时候,正好任遐迩进来,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打量一眼任遐迩,还是那么个不修边幅的模样,没什么太多女人味。

杨巡却把大弟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暗骂这小子想哪儿去了,手下管理人员用女人就这点麻烦。他本来刚开会下来,一肚子火气还没消,这下又被大弟的胡思乱想惹得闷气。因此任遐迩进来便见老板一脸的凶相。她当即脑袋一个激灵,更留神自己的言行举止,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举妄动。财务部是个多么消息灵通的部门,刚刚结束的会议上老板大开杀戒的言论早有片言只语传到财务部,任遐迩来的时候就没打算今天吃好果子。

果然,杨巡的开场白就与刚刚结束会议的精神差不多,但是这回针对的是任遐迩:“小任,下午会议上面,我看你对商场转型有抵触,一直没多发言。”

任遐迩忙道:“没,我因为早已知道,没疑问了。”

“可是你发言里面有一句话,很有意思。你说对比去年和今年春节后的营业额,然后你立刻转向,说起别的。是不是去年春节后的营业额比今年的高?”

“调整期,再说彻底关闭了四楼,可以理解。是我一时口快,没什么其他意思。”任遐迩连忙否认。

杨巡微凹的眼睛说话的时候一直习惯性地如逼视谈判对手似的逼视任遐迩。任遐迩早吃不住,低眉摆弄手里准备应付杨巡提问的账册。杨巡却没在意这点,他已经习惯对手纷纷在他手下披靡,他严肃地道:“今天两个会议开下来,我看绝大部分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句话:杨巡吃饱了撑的,我也没打算用这些理由说服大家。小任,我今天单独找你谈话,目的是希望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做别人眼里吃力不讨好的转型,未来转型的这段日子不会好过,我希望你能替我一起扛住。”于是杨巡接下来侃侃而谈,说因为外资超市可能的迅速铺开即将对商场部分重叠货品销售的影响;说宏观调控之下,通胀已经得到一定抑制,因此物价涨幅减缓,对商场库存提出更高要求;说香港成熟消费市场下面呈现出的千姿百态的经营定位……

任遐迩只听得目瞪口呆,她是真的想不到,转型决定的背后,竟然有那么多的宏观考虑。她并非没看到过有关上海北京外资超市开张的盛况报道,但她只想到要是开到本市来,她以后购物就方便了,但有限的钱包麻烦了。至于通货膨胀,她从来不看报纸第一页,那些事太遥远,与她无关,还真没想过,竟然与商场的库存有关。至于香港,那就更遥远了,她看过很多香港电视小说,但是……她从杨巡的谈话中,察觉到自己的鼠目寸光,心中渐渐生出敬意。

杨巡简单解释完自己的想法,就总结道:“转型是迟早的事,迟做不如早做,免得临时抱佛脚,受的冲击更大。大家对于转型不理解,尤其是转型影响到他们的收入,我能理解。但我作为老板,我必须转型,你能理解吗?”

任遐迩连忙道:“原来是这样,我原先还真想不到。”

杨巡满意任遐迩的表现,微笑道:“我们都得相信,转型的不适应期是暂时的,很快我们就会走在全市商场的前面。小任,我再给你一个任务,你帮我算一下,你看看照这个单子所列的柜面租金分配,我可以给招商人员多少提成。这租金我是照着你春节后算出来的数字,再具体根据柜台分布位置确定的。”

“行,我这几天赶出来,但杨总你可别跟采购部的人说是我做的,我得被他们扁死。”

杨巡见他的再一次计算要求换来的不是上回的白眼,明白今天的谈话有效,心说任遐迩到底是嫩了点,虽然精明,却不懂得抓住这个谈话机会,眼看老板的重视提出加薪要求,反而热血沸腾地帮老板做义务劳动。她可还是个据说一月手头闲钱才五百的人哪。杨巡心说,难道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都有点傻气?

等两人谈话结束,收拾了各自下班,当然是又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遇见。任遐迩建议道:“杨总,有没有想过把你的市场和欧洲街,还有这家商场的名字都统一一下呢?让人一看就知道实力。”

杨巡笑道:“要别人知道实力干什么,只要银行知道就行。知道的人多了,以后还想走夜路不。对了,银行基本户的那几个人出事了,你暂时还是别把钱存那边去,看看再说。要不要我送送你?”

“不用,这儿都闹市,我家就在后面。”

杨巡哦了一声,也就作罢,两人被警惕的保安们盯着分道扬镳。杨巡当然记得任遐迩住哪儿,这种细节他一向留意。只是他既然将人留得那么晚才放,总得有所表示,让晚归的人心气顺畅,以后他再让加班就能顺利些。

他今天开了两场会,本来心里火气挺大,现在与个傻傻的任遐迩一席话谈下来,又占便宜得到任遐迩的免费劳动,他心情好了不少。杨速瞅见,心里怀疑上大哥与任遐迩真的有鬼了。可他才将疑虑问出口,杨巡就给他兜头一瓢冷水,杨巡说做人要上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像有些人把公司里所有女职工全发展成大奶二奶三奶四奶,上班整天争风吃醋,还做什么事。挣钱是挣钱,花天酒地是花天酒地,那得分成两个战场,绝不能搅浑。

但杨速不同于其他职工,他还是笑嘻嘻地向大哥建议,任遐迩这个人不错,为什么就不考虑考虑发展为自家人呢。要真成了一家人,有这么个铁算盘管着财务,操持着内政,做男人的想怎么发展都没后顾之忧,多好。说什么都比大哥最近交往的那些只知道唱歌跳舞泡酒吧花钱的女人好,杨家的大嫂,大家都希望是个能镇得住的。

杨巡一听,呀,还真可行,任遐迩除了长相不风流,其他,他全部中意,而且还有资格当他几个弟妹的大嫂。可是,难就难在这个长相,总得让他有点兴趣吧。他这辈子追上过或者没追上过的女人,哪个不是漂亮得出类拔萃的,唯独这个任遐迩,长相真是太实惠了。可杨巡无法忽视的是,有任遐迩这么个能耐下心来在数字堆里翻滚的人与他夫唱妇随,那简直是武林高手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杨巡到底是心动了,感觉找任遐迩是不错的买卖,虽然任遐迩背后没有什么名门望族,可是他能指望什么身份人家的女儿嫁给他,那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不免仔细看了一下任遐迩,圆滚滚的苹果脸,圆溜溜的眼睛,圆嘟嘟的嘴,比较粗糙低级的打扮,跟还在大学读书的学生没差多少,不,杨逦读书的时候都比任遐迩穿得漂亮。可是,让他追一个不漂亮的女孩子,真是勉为其难。不过杨巡从昨天对任遐迩洗脑,任遐迩似乎对他无比佩服的神情来考虑,估计钓上个把任遐迩不是件太难的事。他也确实该认真考虑一下结婚了,再不结婚,恐怕老二要先上车后补票给搞出一个非婚生孩子来了。那些歌舞团的漂亮女孩子当然是一起玩的好对象,可是结婚,他又不是愣头青小毛孩,他现在已经知道妻子的角色与女朋友不同。

但是在杨巡出差前的两天里,却一直没寻找到以对待一个适婚对象的尊重而不轻浮的办法,把任遐迩拐带到暖气很足的场合看看她剥下面包皮究竟是什么身材。以前见过,可那时没留意她。等又带上两个新成立的招商部职工一起去出差,那就更没机会了。他于是给杨速派下一个任务,让大弟打听清楚,任遐迩有没有男朋友,如有,破坏掉。

没料到,这个胖乎乎的面包竟然还真有一个走得不太勤快的男孩子跟着,好像是校友,是个在宋运辉麾下的东海总公司做技术的,两个人都忙,见面时间极少,根据杨速观察,一星期里面难得见一次面。杨巡鄙夷地想,面包买房子,看来用的都是自己的钱,那男孩既然一点帮不上忙,显然是没用的,那种人容易打发。杨速是有意促成,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认为任遐迩做这个没有家长的杨家的大嫂非常合适。杨巡出差时间忙得满天飞,闲暇时间即使酒醉,也被杨速灌输任遐迩任遐迩,他自己也是设计布局想着怎么在回去的几天有限时间里攻城略地。但是任遐迩还一点都不知道杨家兄弟的阴谋,杨巡却一来二去,先把自个儿给绕进去了。都几乎忘了攻城略地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却把着眼点放在如何策划进攻上,他非常享受这个过程的乐趣。

杨巡几乎是赶着发薪日回商场的,因为根据与任遐迩的约定,他必须私人补足她每月收入不足的部分。已经是三月天气,杨巡满以为会看到一个剥去面包皮的任遐迩,没想到方面包是没了,却看到的是条长面包:任遐迩脱下厚棉褛,换上薄棉褛。杨巡终于想明白,等到了春天,再剥去一层面包皮,这面包估计还是面包,只会再狭长一点,变为法棍。除非汗流浃背的日子,否则永远别想看到面包馅。

任遐迩取过杨巡交给的装钱的信封,以职业敏感,觉得信封似乎比预料中的厚,但是她没好意思当着杨巡的面清点,她道了谢,就把信封塞进她棉褛的宽大口袋里。杨巡本想就他多放进去的五百块与任遐迩来几句扯皮,以表达他对她工作的欣赏和对她本人的重视,但见她不清点,也只能作罢。两个人公对公地讨论一番新招商进来的专柜的销售情况,再讨论一番冬衣打折的销售情况,没油没盐地讨论半个小时,任遐迩都是低着头看账本,对于杨巡的注视全没反应,对于杨巡的表扬也只是一句“应该的”,令满身是嘴的杨巡无计可施,只得结束谈话,但杨巡还是得申明一下,说信封里为了奖励任遐迩主动积极的工作,多加了五百元。杨巡只见任遐迩圆圆的眼睛立刻流光溢彩,这一声“谢谢”说得兴高采烈。杨巡看着出去的任遐迩心想,面包爱财。才多五百块钱就能让她高兴成这样,太容易打发了。

于是杨巡谋划着晚上如何巩固战果,下班后邀请任遐迩一起出去吃宵夜,让她化喜悦钱多为喜欢他这个人。可人算不如天算,宋运辉的秘书打电话给他,要与他约时间,说宋运辉有事要找他谈。杨巡心里发毛,总感觉没什么好事,但是既然是宋运辉来约,即使天上下刀子他都得去。他说任何时候都有空,而且他可以送上门去轮候宋运辉空出来跟他谈。这话说得秘书都笑了。

杨巡说去就去,直奔东海厂区。到了果然得轮候,他坐在小会议室里喝茶,没人有空跟他聊天,他只好看报纸。

等了足有一个小时,才见宋运辉出现。宋运辉只匆匆在门口闪了一下,说声:“小杨,你到我办公室来。”杨巡立刻略微放心,办公室毕竟与会议室稍有不同,办公室会见的待遇相对比较私密。

进去宋运辉的办公室,杨巡想要积极主动地倒茶,宋运辉却阻止他,亲自动手煮咖啡。杨巡忙赔笑道:“宋总以前好像喝速溶咖啡多。现在全市也只有丝路有煮出来的咖啡,我愣是喝不出个好来,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们装着弄咖啡机,其实柜台下面忙着冲速溶咖啡顶替。”

宋运辉微笑道:“那是丝路没选对咖啡豆,我喝着也不行,还不如喝白开水。”宋运辉说着,坐到杨巡身边的沙发上,手抚颈椎,道,“开了一下午的论证会,一大半时间站着趴桌面看图纸,脖子累得吃不消。”

杨巡忙道:“要不按摩一下?”

宋运辉斜他一眼,道:“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我不去。”

“不是不是,是盲人按摩,男的,手劲足,认位准,我有时候连着几天开长途下来,腰背都僵了,找他一按就好。宋总要是有时间,我叫他等着。”

宋运辉想了想,道:“这几天没时间,四月下旬吧。咖啡香气怎么样?你以前见过的虞山卿给我带来的豆子。”他起身倒出两杯煮好的咖啡,一杯交给杨巡。杨巡连忙起身接了。“小杨,我记得你以前处理过职工下岗还是买断工龄的事,听说处理得很有利于你,你做了什么手脚?”

“我那时候还是亏了,我那时候只能接受买断工龄。我只好找人帮忙,把买断工龄的钱抻成分期付款,减少压力。不过那时候的钱放到今天来付,真是不算什么,现在我们商场有些经理一个月的工资都能抵他们当时一个老工人一辈子的工龄买断。算来算去还是合算。哎,这咖啡是真好,喝进去连我这个不识货的人都知道醇。”

宋运辉没搭咖啡的话题,而是继续道:“为什么你还说亏,你认为下岗更好?”

“那当然,那时候如果能让我搞下岗,我只要设立一个再就业服务中心,每个月只给基本生活费,代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就行,三年后就移交给政府,那时候才多少钱啊。不过现在工资涨得快,生活费加三金也不少。我一个朋友后来吃不消,干脆把公司算破产,不到三年就把再就业服务中心扔给政府接手,他省下不小一笔。然后改头换面用亲戚名义买下他的公司,公司照样还是他的。”但杨巡立刻又有些装模作样地道,“不过大家都骂他,呵呵。”

“哦,钻政策空子的人不少。”宋运辉考虑了会儿,又问,“你朋友当中还有哪些钻空子的,跟我说说。”

杨巡奇怪,小心地问一句:“你们东海不会也下岗?”

宋运辉笑道:“东海怎么会下岗,东海只有缺人。我随便问问,上回听说几个事例,有意思,我想你应该知道得更多。”

宋运辉不明说原因,杨巡就不敢深问,又东拉西扯地将知道的那些作弊都说出来,什么劳务外派啦,合同陷阱啊……总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他奇怪宋运辉这么一个正规企业的人问这些干吗,不管宋运辉为什么问他这些,杨巡总是清楚他肯定帮了宋运辉的什么忙,因此他顺势提出请宋运辉帮忙调开任遐迩的男友,宋运辉果然答应了。

杨巡回来路上还是没想出宋运辉问他下岗之类的问题干什么用,难道是别人托他打听?谁那么大面子,是雷东宝吗?看似他与宋运辉的关系有复苏迹象,这倒是件好事。

杨巡走后,宋运辉喝着咖啡,闭门思索了好一会儿,便往试点工作进入执行阶段的管理团队打去电话,就杨巡透露的那些个体户的操作,简单扼要地提了几点他的考虑,要求那边立刻调研起草,一周后拿出可操作性的计划。随即,他一个电话打去上海的外公那里,告诉外公,报表会漂亮许多,不过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向外公这位经验老到的人士请教,外公无奈,只能头痛地答应。

两人都知道,本来这种让报表显得漂亮的事情,问业内人士梁思申是最直接的,可是梁思申这个专业人士只肯答应做技术性指导,其他任何歪门邪道的法子,她就是不肯说,她说这是她的职业操守。外公虽然打电话骂梁思申不知变通,别以为受点子西方教育自己就是白种人,但他终究还是无法说服他花钱拎到美国培养出来的外孙女,看在自己已经投入的钱的分上,只得怏怏拿起放大镜看宋运辉发给他的传真。

宋运辉对梁思申的职业操守有些哭笑不得,也有点替梁思申为难,她那样的性子,不知道在国内能走多远。他不信梁思申所说的什么西方社会就是这样,他接触过太多的欧美生意人,又不是没见过滑头,不过梁思申爱怎么说就怎么做吧,她自己承担得住,他就承受得住。他自己生性严谨,成长路上也身不由己,但一向羡慕梁思申的肆意,他愿意纵容梁思申照着她自己心目中的原则做事。只是他不认为梁思申的原则能坚持多久。梁家的关系已经让梁思申在国内的工作避免了许多暗礁,但是随着她职位的升迁,工作领域向纵深发展,她的原则还能总是一帆风顺吗?

09

雷东宝的机会则是终于又回来了。虽然他家里的事闹得一塌糊涂,与冯欣欣的离婚并不是那么容易,须得正明软硬兼施不断地磨不断地压,并且动用社会资源打压冯家的闹事,但一个多月以来,一直不见有任何进展,彼此僵持。雷东宝给正明撂下话,这件事不处理完,别回集团工作。弄得正明很是焦头烂额,自然是歪招损招都使了,恨不得冯家快快受不住压力,早早精神崩溃,赶紧答应离婚。

但是雷霆集团却因为获得大宗出口订单,为正受到出口退税调整打击的本市外贸行业抹平了一丝焦虑。早在去年开始出口创汇,以致县里开始对雷霆刮目相看以来,雷东宝已经意识到一条重要信息——政府重视外汇。而今一下获得全年大单,创汇可观,雷东宝想到,是不是可以有所作为?他一等信用证到手,不管家里鸡飞狗跳,叫小三请来陈平原开了半天闭门会议,陈平原顺势而为,多方跑动催谷,半个多月下来,上面亲切的目光终于又普照到雷霆身上。

这天,陈平原宴请完得力朋友,获得明确答复,便立刻一个电话给雷东宝,要他在集团办公室里等待。

雷东宝听闻传召,立刻披衣下床,关了电视机告别韦春红,赶赴集团办公室。陈平原没在他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坐在灯火通明的三四十人大会议室的主席位上吸烟。陈平原早就听到雷东宝的脚步声震响在这空无一人的集团办公楼里,但他当然是不会做出任何迎接举动的。他只舒舒服服地坐在可以转动的皮圈椅上,抱手看着雷东宝急急进门,一直等雷东宝问“陈书记你找我?喝多了?我送你回家。”他才伸手招呼雷东宝坐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扔一根烟给雷东宝,看着雷东宝将烟点上,才道:“你前儿不是已经用信用证贷了一笔钱吗,怎么用?”

“那些贷款不是专款专用做流动资金吗?我原来那块资金抽出来扩大铜厂,不扩大不行了,现在周边小电线厂都饿得嗷嗷叫。陈书记怎么想起问这些?”

陈平原微醺的脸上微微一笑:“你现在做事越来越宏观了啊,知道带动群众一起致富,呵呵,不错,有号召力。”

雷东宝不晓得陈平原干吗这么晚把他叫来打趣,他也无所谓,因为当着别人的面,陈平原一向庄严,打趣都是在背人处。他笑道:“还不是跟着你们这些戴眼镜的学的。你们小嗓门,我捏着脖子装小嗓门,总有三五分像吧。陈书记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我呸,你以为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问你,现在如果再给你一倍两倍多的贷款,你打算怎么用?”

雷东宝一听,立刻明白,看起来陈平原的跑动有门了,他立马探头过去,热切地问:“给贷款支持?给多少?”

陈平原推开雷东宝的头,道:“你离我远远的,先回答我的问题,我看你回答问题的态度再斟酌怎么跟你说。”

雷东宝笑道:“给我多一倍贷款?两倍我也有地方用。你知道项东说几个月可以安装成功新的冶炼设备吗?不到半年。半年后比现在多两倍的铜材出来,我得有地儿消化它,钱给我,正好让我上配套设施。”

陈平原听了却是“啧啧”连声:“就你个小农经济,还吹什么两倍都有地方用!人家给你专项贷款图的是什么?一直以来,图的是听个响儿,而且得响亮清脆的响儿,越快越好。你搞什么扩大算什么响儿,面条拉长点就不是面条了吗?还是面条,没有质变。知道吗,杨子荣出来先一个亮相,晃得人眼前一亮,才能赚来满堂彩。你现在算是产品出口迈出国际化的第一步,这个亮相已经获得肯定,你好好考虑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国际化”,这个耳熟又陌生的新名词,雷东宝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人面前。而在此之前,他因为整合本地电缆行业,获得也是陌生的“集群效应”,因此受到好评。目前,集团奉行的则是正明主导小三起草的“规模经济”。但从陈平原的阐述和雷霆目前因出口创汇受到的实实在在的重视,看起来国际化才是必由之路,这条路毋庸置疑。

有门了,有方向了,想到这一点,雷东宝很是兴奋。虽然至此他还不知道国际化这条路具体该怎么走,他对于国际化的粗浅理解还只有出口创汇,但既然已经有这么条路摆在他面前,那么别人走得,他雷东宝如何走不得?他看到眼前的光明前景。回到家里,高兴地叫韦春红炒出两个小菜,喝下半瓶五粮液。出狱这么多天的摸索,终于摸到结果。他出狱后已经憋闷那么多日子,经多方挣扎也只挽回些许阳光,好,这下终于出头在望。

那感觉,就跟小老婆儿子转正,终于名正言顺了一般。只是,怎么才算是改头换面呢?

第二天,雷东宝一早上班前先去了陈平原家,原以为陈平原昨天醉酒,今日大早一逮一个准,没料到陈平原早锻炼去了。雷东宝等了好久才见陈平原拎着一塑料袋的菜悠闲地回家,连忙上去邀请他一起去集团开会讨论方案。陈平原懒得去,只耳提面命了半个小时,让雷东宝务必以前瞻、先进、共荣为前提,设计出能让人耳目一新的突破性方案。

雷东宝回头就召集所有中高层干部在小雷家开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主意,都由小三记录在案。中午时候雷东宝一边吃饭一边问小三,大家意见主要集中在哪儿,小三说,各执一词,电缆厂的希望建成电缆城,铜厂的希望建成铜城,都希望自己的产业膨胀性扩大。雷东宝又问小三,有没有新鲜一点的说法,小三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说法是新鲜的。雷东宝心说这就是了,他一上午都竖着耳朵找新鲜点,找国际化,可就是找不到。

雷东宝让小三下午打电话、上门向各位好友请教,他自己也打电话跟各位朋友讨论,可没给宋运辉打。他生气——宋运辉现在对他的轻视。

综合各方回音,晚上雷东宝又留下正明、小三和项东开小会,决定出以铜原料基地为依托的电缆工业城计划。计划是项东说出来的,但项东是折中两个工业项目后提出的,以铜材加工为基础,大力发展电缆加工。但雷东宝觉得这个计划意犹未尽,没有凸显他们的出口创汇特色。正明和小三根据雷东宝的意思一琢磨,变为“以铜原料基地为依托的外向型电缆工业园区”,包括陈平原也觉得点题。

很快,小三就把规划写了出来,规划的上半截,是雷霆已经在实施的投资,和已经产生成效的出口任务,以表明规划不是虚的,而是在实实在在执行的。下半截则是刚刚小三找大家开会集思广益想出来的,与工业园说法相配套的方案。整个方案如陈平原所言,非常高瞻远瞩,也非常规模宏大。当然,规划文案上面标明的出台时间比小三实际草拟成文时间要早近一年。

文案出来,雷东宝看着很是喜欢,这是小雷家第一次拿出如此有水平的文案,他当即就吩咐小三复印两份,通过邮局寄挂号,一份给宋运辉,一份王老先生。当然,这一次不再是过去的那种征求意见,这次……只是给看看。

与此同时,正明终于软硬兼施地让冯家答应把婚离了。这笔钱,韦春红拿得很爽快,没一点含糊。离婚办完,正明更受雷东宝重视,但他心有余悸,当初离婚不遂时,雷东宝曾以停职相逼于他,没一点含糊,他这个集团副总根本就不算什么。正明更认识到,他有必要更加巩固雷东宝对他的信任。因此方案出来后,正明积极活动,牵线雷东宝与关键人物见面会谈。正明在这方面的功用,非小三可比。

为了更好实施工业园区规划,也为加大自己在集团的权重,正明投其所好,提出全方位提升雷霆集团形象,规范雷霆集团内部管理。雷东宝初时觉得颇受约束,但好在正明察言观色,整顿集团面貌的时候唯独放过雷东宝,不仅是放过,还尽量想方设法通过规范集团秘书、司机等的言行烘托雷东宝的中心地位。雷东宝起先还是不习惯,可渐渐地,他发现他虽然实际就是小雷家老大,可用形式再强调一下他的老大地位也不赖,人总有点虚荣心,雷东宝很满足于大伙儿对他的更加众星捧月。这方面,正明尤其以身作则,雷东宝更是喜欢。然而因有雷霆实力为依托,谁看到正明导演出的规范都会说声“气派”,有些私企业主也纷纷效仿。

果然不出陈平原所料,以他的思路为前提的小雷家发展规划,很得县市两级政府的赏识。上面的赏识,加上雷东宝率诸人的努力跑动,事情开始渐渐朝着雷东宝喜闻乐见的一面发展。他们雷霆的事情,在阔别两年之后,又上了县政府月度工作会议的会桌。此后,雷东宝堂而皇之地与大小领导坐在同一张饭桌的机会几何级数般增长。

宋运辉收到雷东宝传的规划,最先并没当真,还是在梁思申提醒下,中午去食堂吃饭时拿去打发无聊。认真一看下来觉得有些意思,吃饭回来就接着看。从规划中他看到雷东宝学会长远思考了,而且思考得显然不错,不仅考虑到自身的发展,还考虑到积极向政府靠拢,互惠互利。

没料到梁思申却说雷东宝的规划是倒退。梁思申的意思是,雷霆应该以市场为理念设计规划,而不应该为迎合地方政府去规划自己的产业结构。梁思申还尖锐指出,雷东宝以前享受政策优惠,食髓知味,念念不忘,因此明明市场化的步子走得挺好,却非要倒退迎合,就跟戒毒出来的人放弃重新做人的机会,看到毒品又一头栽进去一样。

宋运辉也知道对于接受市场化教育的梁思申而言,这话一点没错,但他告诉梁思申,在国内做事,如果能结合市场和政策,左右开弓,才能左右逢源。雷东宝这回的进步就在于,他终于意识到做事应该没有机会创造机会,能放眼未来制订长远的有关自己发展和与政府合作的计划,而不再是过去遇到事情才想到去政府机关求救的被动消极行为。

但梁思申还是不以为然,她认为一个经济实体更应该向市场寻找出路,想方设法以产品质量和技术的提高来寻求长远发展,而谋求政府扶持是短期行为。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正好有人来找宋运辉,只好放弃辩论,着手做事。但心里却想,即便是在梁思申接受教育的美国,不说别的,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而且被他这个中国人见识到的就有雅可卡接手克莱斯勒公司之后,说服美国国会,由政府担保获取巨额贷款的事例。政治与经济一向是关系密切,“政治经济学”并非中国特色。梁思申在没接触过的领域,看起来依然是理想化。不过他还是很喜欢与梁思申的辩论,梁思申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他带来很多不一样的思考。就像梁思申也经常说起,从他这儿能获得很多在国内做事的思路。但宋运辉“忘了”给雷东宝打电话表示肯定。他下意识地以为雷东宝现在已经步入正轨,那么他也没必要再耳提面命。

雷东宝将规划寄给宋运辉后,如石沉大海,他心里挺不舒服,但不愿提起。

10

杨巡在外面跑业务的时候,杨速在家管着就不断地打电话给他,告诉他第一个月没发奖金,下面开始出现怨言。有些门道的人看商场看似不景气的日子不会短,赶紧趁着刚过新年招聘多,纷纷跳槽。杨巡只问楼面服务员有没有人跳,杨速说暂时没有,但军心动摇。杨巡就不拿跳槽当回事,他早就嫌五楼的管理人员太多,跳就跳吧,好过他自己动手裁员,还得支付补偿费。现在那什么劳动法真烦人,劳动局净盯着他们这些大的个体户。

春节后第二个月才到月底,就不断有人到财务部打听,这个月有没有奖金。任遐迩一概回之,从绩效来看,应该没有,但老板会不会额外开恩支付奖金,那是谁都不知道的。说这话的时候任遐迩心里很内疚,就跟出卖自己做了老板内线似的,大家都一样干活,她的收入却有绝对保障。

那些来打听的人听了任遐迩的话,都纷纷在背后猜测,以老板是个体户来看,开恩支付额外奖金的可能性很小,谁从小没在政治课上学过资本家唯利是图这一条?再有前面已经出逃的榜样在,一时好多人起了跳槽的心思,都想趁春天百业复苏之际抓紧时间找到新的油水岗位。

人事经理非常着急,但留守的杨速回答得胸有成竹:“想走就走,绝不挽留。”杨速关上门就心虚,赶紧又找大哥放出SOS。杨巡依然是那句话,五楼的人想走就走,绝不挽留。空出来的岗位从此空缺,等以后紧张再考虑补充人手。杨速疲于支撑。

杨巡此时却被杨逦告知,她已经应聘成功,目前在梁凡、李力的那家公司工作,被分配到项目部从最基层做起,工资一千五,试用期后工资会提高。杨巡惊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力那么精明的人能放他的妹妹进公司卧底?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他要杨逦立刻辞职,但杨逦不肯,杨逦说公司很大,人那么多,她这样的基层小百姓受聘都由人事决定,李力肯定不会知道。杨逦还说,她这回一定要好好干,争取有事做,做成事。

杨巡在电话里花半个小时没法说服妹妹。他一直想不通,杨逦为什么一定要钻到梁凡、李力那家公司去,连他放出给同样工资只要杨逦从那家公司退出,杨逦都不答应,为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杨逦私自应聘进入那家公司,总是个定时炸弹。现在不管是李力装作不知道,或者是李力真的不知道,他这个大哥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

他想来想去,决定打个电话给梁凡,而不是李力,因为看上去梁凡稍微厚道点,干脆让梁凡那边着手让杨逦离职。首先不管他和梁凡、李力之间有多少龃龉,他不能让杨逦待在那个危险境地;其次他得给目前的合作人梁凡、李力一个说得过去的起码的公道,最起码是别做杨逦那种低级傻事。他真是想不通杨逦好好的脑袋怎么不开窍,这种傻事都干得出来。他打算如果电话解决不好,他只有结束出差去一趟上海。

梁凡那边接起电话,不等招呼,就问:“小杨,经营得怎么样?怎么把四楼关了?你得坚持住啊。春节后有段冷场,这很正常,商场的普遍规律,你不要见着风就是雨。”

杨巡笑道:“谢谢梁总鼓励,你看,这不我自己也跑出去找品牌入驻嘛。今天先找梁总汇报一件小事,请梁总大人不记小人过。”

梁凡奇怪说道:“什么事?你尽管说。”

杨巡对着话筒笑容可掬:“梁总,我昨天才得知我家小妹新找的工作竟然是贵公司。她说非常羡慕贵公司的规模和档次,还说很喜欢现在项目部的工作。我想这不大好,我们不能背着梁总和李总做事,再说我们两家公司也应该有所避嫌。我让她离职,她不肯,非说喜欢那份工作。梁总,我求你一件事,我家小妹去年才大学毕业,没啥本事,小孩子一个,这种人在你们公司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少,你把她辞了吧。我的话她不听,你的话她没法不听。”

梁凡没想到是这种事,不由笑道:“哦,记得,见过,还真没想到她这么看得起敝公司。”

杨巡依然把自己一脚踩在泥里,笑道:“是啊,我小妹说,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决定公司的档次,像我这种人做出的商场整个就是集贸市场,没档次,像贵公司从上到下都有档次。我看她就这话算说对了。但梁总,我小妹任性,她在你公司就跟卧底似的,这事不好,我怕她惹事,我担心。你就把她开了吧,听说她还在试用期。”

梁凡听着还是觉得好笑,宽宏地道:“多大的事儿,还是商场的事你加把油,千万别越做越小,商场的排场和人气至关重要,你不能因为一些水电人工成本因小失大,万一被人认作败象了,以后想挽回人气就难了。你别操心你小妹的事了,我们欢迎她去我们的商场参观学习。我开会,以后再聊。”

杨巡觉得难以置信,心说都疯了。可梁凡、李力那公司全是靠政策和关系赚钱,即使梁凡对杨逦是他妹妹这事儿不在意,他还在意呢,杨逦在那种公司里学不到东西,不会进步,可问题是双方你情我愿的,还都不要他插手,他想管都管不了。

杨逦的事儿弄得杨巡无心出差,亲自去上海偷偷看了一眼,见杨逦跟寻常白领一样上班下班,而并没受到什么特殊关照,他才算稍微放心,回来协助杨速处理工作,免得杨速每天放警报。他回来一处理,那些杨速认为天大的人员跳槽事件,都不算大事。他一来,好多打算出走的人似乎感应到什么,不约而同留步拭目以待。杨巡处理完中层跳槽的几件个案,看着杨速不说话,弄得杨速讪讪的,果然是大哥能力高他不少。他借口找任遐迩来汇报,就潜遁了。

任遐迩想到杨巡刚进门时那张黑脸,忍不住问杨速老板现在还在不在生气,问清楚了才敢小心进总经理办公室说话。没想到杨巡却劈头就给了一句:“小任,你常感冒,抽屉里有没有药?我昨晚火车硬卧过来,好像着凉了。”

任遐迩很是意外:“杨总确定是着凉,不是流感?昨天身边有没发现流感的人?”

“应该不是流感,怎么?”

“那我去拿药。如果是流感的话,话说,吃药保证七天能好,不吃药得拖七天能好,白吃。”

杨巡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四月初天气里还穿着厚夹克的任遐迩出门,心说总算是法棍了。

一会儿任遐迩进来,拿来一包板蓝根和一板速效感冒片,找只杯子帮杨巡泡好板蓝根,才一起放到杨巡面前。“杨总,速效感冒片吃两粒,不过吃了会贪睡,正好午睡。”

“谢谢。”杨巡心说果然被他猜中,不是贵药康泰克。他依言将药吃了,才问,“这个月营业额还是非常差?”

“比上月好了点,不过还是亏。员工不知道亏多亏少,一看没奖金就动摇。这是我做的与上月对比和与去年同比的报表。”

杨巡真想喊“亲人”,他急火火回来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两个对比,没想到任遐迩先他一步做好了。他拿了报表就仔细看。任遐迩的报表做得很原始,没寻常会计账那么天书,数据都是第一手,包括每个专柜的营业额,没经过处理,因此看上去非常直观,留下足够大的思考空间。任遐迩坐大班桌对面,则是暗求老天爷,亏本不是她任遐迩的错,老板看到数据不满意,千万别把气第一个发到她头上来,她可不想当一传手。

杨巡看完数据,忍不住问一句:“小任,你现在还有没有做兼职?”问出来才想到,人家有也不会跟老板说。

“没了,工资够过日子,而且商场会计工作也耗时间。”

“我想你现在也应该没兼职。”杨巡弹弹手中的报表,“除非你三头六臂。不错,这报表,看上去我们新招商进来的品牌已经有销售。四楼的施工已经差不多,费用你再拖一阵子付。我打算趁我回来这几天立刻把男装和运动休闲装布置上去,完了拉一期打折攻势制造影响。好不好就看下半个月了。”说到这儿,他不由想到梁凡居高临下地“教育”他的话,不过梁凡说的倒是经验之谈,商场的人气千万不能流失,流失了挽回很难。只是这经验他早在做市场的时候就总结出来了,与做商场异曲同工,不需要梁凡马后炮。

任遐迩没说明,其实不用三头六臂,只要把数据库里的数据调用一下,就可以分别做出几种不同侧重点的报表。麻烦的只是最初编写程序和后来定期输入数据。她微笑道:“很希望辞职的那几个会后悔他们仓促的决定。”

“我只希望这几个月没白辛苦。啊,对了,厂家送我一些样品做礼物,我用不上,你看看好不好。”

杨巡说着,翻出包里的几件包装依然完好的衣服,放到任遐迩面前。只有一件是厂家送的,其他是他在厂家看着不错,自己花钱买下的。任遐迩一时接收不来这信息,感觉收下很不便,拒绝又不好,只得道:“谢谢杨总,可是,我办公室那么多人……我可以分给他们吗?”

杨巡笑道:“先放我这儿,下班你来拿走。你去通知办公室,安排下午一点,中层开会。”

任遐迩疑神疑鬼地出去,心里觉得老板似乎对她太亲信了,亲信得让她觉得暧昧。杨巡则是坐在办公室里犯愁,他该拿这个绝缘体似的面包怎么办。人家女孩子个个鲜活敏感,见风是雨,怎么这个一点不接受他抛过去的暗示呢?按说宋运辉的秘书已经告诉他,任遐迩的那名男同学不久前去了别处高就,她应该已经落单。

晚上下班,任遐迩想装作忘记,悄悄溜走,她估计她这么一做,那么精明的大老板一准看得出,不会再为难她,没想到下班时却又被杨巡一个电话叫去说话。她欲哭无泪,知道自己孙猴子不是如来佛对手,不得不进去总经理室接受询问。杨巡确实有话说,但等说完话,任遐迩更欲哭无泪,杨巡竟然是用大塑料袋拎着一大包衣服与她一起下班,在保安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把塑料袋交给她,更不去他自己车上,非要陪着一起走。

杨巡是铁了心地要任遐迩今天明白他的意思了。知道任遐迩脸皮薄,他就当着保安的面一起走,料到任遐迩不便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什么。但杨巡等着,估计任遐迩转弯就会有话说。但是才刚走出大门,任遐迩已经急着道:“杨总,再见啊,我走那条道,跟你不是一条道。”

杨巡当然不会当着保安的面就那么妥协,边走边道:“我有个问题到嘴边一时想不起来了,估计走走能想出来。”

任遐迩仰天无语,这什么话,这什么话,有这么说理由的吗?这存心在宣告众人,两人大有问题。可就是这么些说话的工夫,两人又走出一段路,拐弯了。

杨巡才笑嘻嘻地看着一脸郁闷的任遐迩,道:“我想起来了,周围有药店吗?现在还开着门没有?”

任遐迩惊讶地看看杨巡,看到杨巡脸上写满“借口”,调戏啊。她一脸敦实地道:“现在药店没开门的了。”

杨巡自以为得计,道:“哎,糟糕,你家有没有感冒药?”

“没有,我都放办公室的。不过上午给杨总的速效感冒片,还够吃一天。”

杨巡不由暗笑,谁都不是傻子,别看任遐迩一脸敦实。他似乎没了继续跟着的理由,只得道:“看来我还得回办公室去。你家就这附近?我送送你到家,晚上这条路人不多。”

“谢谢杨总,不过正常下班的话,有几个人同路。”

“不用谢。我做事那么多年,难得有员工主动想出高明主意帮我,即使我弟弟都不能。我弟弟不是不想,是想不到点子上。”

任遐迩心里暗暗想,老板要是能说出“非不为也,是不能也”,那就高明了。不过还是喜欢有人表扬,笑道:“谢谢杨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应该的。”

杨巡微笑道:“应该的吗?没。我出道十多年,见过这样的人不到十个,这些人现在个个非常出色。不过这样的人也很容易成枪打出头鸟的那只鸟,又或者个人很努力,可集体不争气。虽然现在跳槽很容易,可机遇对于一个人还是很重要。对做老板的也是一样,看到好的员工,赶紧拉拢,呵呵。你是不是不想收这袋样品?拿着,你当得起。”

任遐迩被杨巡前面的话说得心旷神怡,觉得老板说话很实,可没想到老板的话头一下转到那袋礼品上,原来老板也看出她不想收礼。她愣了一会儿,才道:“谢谢杨总,其实我没那么能干。可如果杨总真觉得我当得起,希望折算成人民币。我不希望在工作场合传出本来可以避免的风言风语,我当不起。对不起,杨总,我辜负了你的美意。”

杨巡忍不住看着任遐迩笑,她还真直接,一点不像大多数小姑娘,要么对暧昧的事儿说不出口,要么不好意思提钱,这下弄得他倒是不好意思再敲边鼓了。他挺有挫败感,他一团热心要把任遐迩变为杨家大嫂,可人家一点意思都没有。可看看任遐迩路灯下清澈的眼睛,他没好意思口花花胡说,只得顺水推舟道:“呵呵,我不好意思,我粗心没注意到这点,把你跟其他同事一样随便对待。女同志出来做事不容易,想做出点事情,要比我们男的多用功不少。不像我们男的随便,再晚都可以一起出去吃宵夜,酒桌上面什么感情都可以交流。”

任遐迩听杨巡这么一说,心中释然,感觉老板真是通情达理,毕竟刚才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是横下一条心的。正好她也到家了,就道:“谢谢杨总理解……”

“你今晚都谢几次啦?我再厚脸皮都吃不消。你住这个小区?这个小区房价不低。我今天送佛上西天,看你安全到家。”

“我买的是顶楼,七楼,比一楼还便宜。可就是每天爬上去就不想下来。”

“七楼平顶的容易漏水,你的不会吧?”

“我运气好,听说这个小区的施工质量不错。杨总,我就这个楼道,天晚,不请你上去了。”

杨巡点点头站住,将塑料袋硬塞给任遐迩,看任遐迩进了电子楼梯门,才转身离开。心里觉得挺好笑,他怎么能这么纯情老实地追求女孩子,太老套了,他其实有的是办法,什么烛光大餐,夜总会狂欢,还有咖啡厅玩情调。可问题是任遐迩又不一样,任遐迩是得力干将,他最知道,女朋友易得,得力干将难求,他不愿因小失大。

回去的路上想到刚才两人对话的时候,杨巡忍不住想笑。任遐迩挺喜欢钱,还不怕人知道,不过名不正言不顺的钱物却是不要,立场非常清高和清楚,挺真实可爱的一个人。这性格,与梁思申有点像。只是梁思申条件太好,那种直爽就无形中变得咄咄逼人。相比他以前谈过的几个大学生出身的女孩子,任遐迩并不是让人一见倾心的美女,可是处着舒服,说话有实货,他本来还觉得可能勉强自己,试下来却感觉越来越好。

唯有长相,杨巡摇摇头,太不会收拾了。

这一夜过后,商场更传风言风语,前不久还是传任遐迩与杨二,现在变为与杨大。都说任遐迩此人钻营功夫一流。任遐迩冤得不行,愈发开始与杨家兄弟保持距离,有事与杨巡商量,尽量想办法约到会议室,免得又被人背后非议。可是,绯闻这东西,捕风捉影都能成事,何况绯闻的另一方杨巡还真有此意,因此任遐迩甚难洗清。

杨巡这回来了就没再出差,开始亲自上阵,督促加快布置四楼场地。同时雇用上回宣传欧洲风情街的广告公司,舍得花这个大价钱让专业的宣传人员替他高明地设计商场定位,同时紧锣密鼓地通过媒体和橱窗,全方位地展开宣传。

面对流水般的开销,杨速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但杨速从来摆正自己的位置,既然已经向大哥提出不能如此靡费,大哥却有大哥的理由,他便没有怨言地照做。只是他心疼。

月中的时候,杨速问任遐迩这个月的费用支出,任遐迩给他从电脑里拉出一张清单,让他看个清楚。杨速看完,就约任遐迩到会议室谈话。玻璃隔断的小会议门一关,外面走过的人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却听不见里面说话。任遐迩进门,就又递给杨速一份每月费用对比,才坐到杨速对面。

杨速看完,叹道:“花钱真容易。”

任遐迩道:“特殊情况。”

杨速叹息:“工程支出方面,两三年就又得重装,这个行业更新快。宣传更是……你有没有办法做个触目惊心的报表,提醒我大哥,支出已经毫无节制了。”

“我已经有提醒,我几乎是看到大笔支出出现,就给大杨总一份简报。大杨总已经说不要见我。”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