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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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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速道:“要不还是我退学吧,最后半年反正也不用再学什么,待着只为一纸文凭。中专文凭算不得什么值钱货,老四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文凭不算什么,户口很算什么。你们一定要进国家单位。我这半年两头跑跑,那边的大寻我能放心。”

“大哥……”

“别说了,家里一个个体户够了,你们都给我吃皇粮,过安稳日子。”

“我不是这意思。大哥,问题是现在……”杨速顿了顿,招手叫杨连替代他坐灶窝,他走出来附杨巡耳边轻道,“问题是现在老四看见你跟看见仇人似的,她能听你的吗?别你管着她,她变本加厉地别扭,她让妈娇惯的。”

杨巡看看杨速,心想老二说得对。妈刚过世的时候,杨逦哭得死去活来,但才回过气来,就跟他吵架,把去年寄的信翻出来说事,说他害死了妈。杨巡自己都悔得不行,哪里会解释,就任着杨逦哭闹。这几天里,杨逦正眼都不瞧他。可是又怎么能叫杨速退学?个体户朝不保夕,他味道吃够,杨速可以堂堂正正做国家干部吃公粮,他再活动一下帮杨速找个好单位,哪里用得着跟他一样天南地北地吃苦。杨巡一时难以委决。

但是想到妈妈临终时候的殷殷嘱托,他心里想,怎么都不能辜负妈的期待。

灶窝里的杨连插嘴:“大哥,我可以申请停课一年,而且我还可以督促老四读书,除妈外,她最听我的。”

两个弟弟如此懂事,板着脸的杨巡鼻子酸酸的,他更得照顾好那么好的弟弟们的前途。

饭菜做好,三兄弟都是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全部吃素。杨连上去叫杨逦下来。杨巡本来还以为杨逦会赌气不下来的,没想到杨逦的脚步跟着杨连的下来了,但是杨逦才现身在楼梯间,就霹雳似的扔下一个炸弹:“我要分家。”

杨巡愣住了,立刻一双黑瞳瞳的眼睛射向杨逦。杨逦本来挑衅似的看向杨巡,一见这目光立刻吓得浑身一寒,但还是坚持着尖叫:“我要分家,我自己过。”

杨连想都没想,转脸就问:“为什么?”

“我不要跟害死妈妈的人住一起,我要自己过,我从今以后只有二哥三哥。”杨逦倔强地表明她的态度。

杨巡墨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妹,心中光火,他和杨速在杨逦这个年龄的时候早就开始出去做小生意,看人眉头眼色,挣钱养家糊口,哪里敢如此放肆,但他隐忍不发,毕竟是他害死了妈:“吃饭,吃了再说。”

“不吃,说完再吃。”

杨速没杨巡好耐心,见此低声喝到:“老四,妈尸骨未寒,你这么快就想拆家,你不怕妈难过?”

“妈会支持我,我从小就跟妈睡一个被窝,妈的想法我最能理解。我要分出去,我不要跟害死妈的人有瓜葛。”

杨速再次喝道:“胡说,大哥辛苦养家,你体谅过大哥的辛苦吗?我们一家最无知的是我们三个,我们对家里一点贡献没有,还拿家里的吃家里的,我们才是榨干妈妈生命的凶手,我们如果能分担一些大哥的辛苦,还用得着妈妈出力吗?老四你不许胡闹,家里已经失去了妈妈,我们家不能再分了。”

杨巡不由看看杨速,有点刮目相看,没想到以前一直依附他的老二,已经有独立见解。看来中专里面当学生会主席还是很有好处的。杨逦却道:“没有,我们已经够吃够穿,是他好高骛远、盲目扩张,才会害妈妈那么辛苦。”

杨速道:“你以为大哥做生意跟坐机关一样,每个月稳稳进钱吗?我起码跟着大哥去东北做过,做生意不进则退,一天不努力就被人逐出市场,没有饭吃。妈妈比你懂得多,妈妈都没说大哥,你说什么?”

杨逦怒道:“你不要以为妈妈走了你得靠着他生活,就心甘情愿做他狗腿子,做人要有骨气,不吃嗟来之食。”

杨连忙道:“别口不择言。”

杨速也光火了,怒道:“好,你不吃嗟来之食。你过来,我给你算账,看你这几年吃了多少嗟来之食。大哥出去做生意前,我们家只有一间破屋和几百块钱的债,还有我们五张嘴。真要认真算,抵消过后,家里一份家产都没有。是大哥这几年挣的钱帮妈解脱困境,又造起房子,付岀我们学杂费,还有你身上的衣服。你真要分家?告诉你,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你还得赔大哥这几年贴在你身上的钱。你分啊,妈妈辛辛苦苦把一个家维持到现在,妈妈最宠你,妈妈去世没几天你却是第一个跳出来闹分家,老四你还是人吗?”

杨逦一时说不过杨速,又没杨速声音大,早已泪眼婆娑。一时顿足道:“狗腿子没你这么做的,妈才去几天你就欺压我,你心里才是没妈妈。没关系,你尽管逼我,你可以一分钱也不给我,我自己出去工作养活自己。”

杨巡旁观着,心里为杨速的理解感动,但更对妈妈愧疚。他伸手压下杨速,声音不高地道:“吃饭,吵什么吵。”

杨连伸手拉杨逦,但杨逦扭身挣开,一战失利,又要转回楼上,以绝食抗争。杨巡猛拍桌子,喝道:“杨逦,吃饭,吃完要分就分。”

大家一时都愣住,呆呆看向大哥。杨巡黑着脸先坐到桌边,又黑着脸道:“杨逦,盛饭。”

杨逦看到杨巡墨黑的眼珠,一时脑袋一片空白,鬼差神使地真去灶间盛饭。杨速急道:“大哥……”杨巡沉着脸摆手阻止杨速,高深莫测地坐着一声不吭。杨连忙去帮忙盛饭,与小妹一起捧饭出来。四个人各据八仙桌一边,闷声不响吃饭,但谁都没胃口没心情,都是马虎吃一碗了事。

杨巡吃完,将饭碗一推,道:“开始分家,我说了算。老二说得没错,家里本来是负资产,早已被我们四张嘴吃空。但老二忘记一件事,我们每人名下还有一份承包地。我们四个现在谁都不像种地的,名下的地都转包给别人。每亩半年六十块。杨逦名下四分地,一年四十八块。老二老三名下现在没地。老三以前帮着卖鸡蛋挣钱,我折算给你三年工资,每个月八十,逐月给你。老二贡献更大,毕业前每月三百。老四你没贡献,但你还没成年,不足十八岁,你依然可以住家里不搬,一直住到十八岁。你生活费自理。这样分配,你们有没有异议?”

杨连这回难得第一个发言:“我不分家,大哥你一分钱都不用给我,我就是不分家……”但说到一半,却见大哥冲他偷偷使眼色,他一时不知怎么办,但立刻噤声,感觉大哥有话要对他说。

杨速感觉大哥行止怪异,因道:“大哥,你即使要分家,今天也不是时候。你若真分家,我也不会要你一分钱,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老四,你上去好好想想,老三,我们收拾桌子。”

杨巡看着杨速,眼眶热热的,满心安慰。他怕自己失声痛哭,掏出香烟猛吸,杨逦早就抽身上楼去。杨巡吸完一支烟才能跟去灶间。杨速先轻道:“大哥,老四这人冲动,她现在自以为悲壮得很,你别生她气,我们不能分家,你的钱我一分不要。”

杨巡叹声气:“老四这人,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她自暴自弃。就像你说的,她现在悲壮得很,她就像炮仗,一点就爆。依老四的脾气,一时三刻想让她讲理,难。我刚才吃饭时候想了,她也不小啦,就算是你退学跟着她,老三停学一年管着她,她要自暴自弃,你们管得了?她要是个男孩,我随她了,可她是女孩,她乱来会吃亏死。我只能将计就计,老三,这任务就交给你。”

杨连不知道怎么执行,但忙上点头道:“好,我等开学就回去学校申请。”

“不用,唉……我恶人做到底吧。明天我再提分家,你们都装作勉强答应。老三,以后老四的生活费我都打给你,不限多少,要用多少给你多少,你计算着用。你回头装生我气,跟老四一起背后抱怨我去,骂我小生意人没见识眼睛只盯住钱,分家都一定要搜光刮光,不给你们活路……”

“大哥!”杨连出声反对。

杨巡摇头,轻道:“听我说完。你这么跟老四说,争口气,咬牙忍一忍,你们两个艰苦几年,一起用我给你的工资,你的奖学金,还有你勤工俭学来的钱。你说你未来是重点大学毕业生,老四也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你们要骄傲地拿血红文凭给压迫你们的初中生我一记最响亮的耳光,这是唯一给妈妈报仇的办法。老四现在恨死我,只要能让我生气的事,她什么都会血性地去干。大概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她接受你的钱活命,激她钉在学校里不要命读书。等以后,过了这难关,她气头过去,再跟她解释吧。”

“大哥,这话我说不出。”杨连一脸为难。

“说不出也得说,这是任务,为老四好,一定得做。本来可以交给老二,可老二已经早爆了,不可能再让老四相信。”

杨速皱眉道:“大哥,别急,再想想其他办法。这办法……太邪门了点吧,太委屈你。”

杨巡点头:“我现在心里很乱,好吧,先拖几天,有新办法的话,就照新办法做,没新办法,只有从权。不要计较过程,我们只看结果。老四不走弯路就行。”

两个做弟弟的都一筹莫展,尤其是杨速,虽然早知道大哥以前做生意时什么办法都用得上,鬼脑子特别灵,可怎么都想不到大哥处理家务事也是不拘一格。可暂时他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办法,杨逦从小被宠得太倔了。

四个人清冷地度过第一个没有妈妈的春节,杨巡不知挨了杨逦多少白眼,杨逦始终梗着脖子一点不肯被哥哥们说服,三个哥哥最终不得已,只能拿出分家这一激将的法子,四个人还郑重其事地在协议上按了手印。杨逦果然被杨连激得热血沸腾,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用文凭回击老大。杨巡见激将法成功,心里虽然非常难过,可只能装作愤然。杨逦不知,看着杨巡的愤怒,她觉得自己胜利了。

杨巡装样装到底,虽然非常不放心弟妹三个,可还是给最懂事的杨速留下钱,自己装作被气走。心里一直念叨着家里不要岀事家里不要出事,好在杨速懂事,隔三岔五给个电话汇报一下。母亲去世后,这个家需要艰难地调整重心,家里的每个成员也需要艰难地调整重心。

杨巡虽然担心家里的弟妹,工作的事则是一点不敢耽误。他除了抓紧时间给头头面面的人物拜年,也一刻不拉地抽出时间,先单枪匹马去市里次高大厦里的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探路。

杨巡骑摩托车到国托楼下,见门前广场一排排自行车后面,有一排全部放的是摩托车。他一向最烦摩托车与自行车混放,取出时候得扛走好几辆自行车才能把摩托车取出。因此见到广场上有专放摩托车的,他立马放车过去,而毫无疑问,一个收钱大妈不知从哪儿机警地钻出来问他要钱。

杨巡几乎是职业病似的,在这么一长溜摩托车阵中,嗅到财富的气息。他一边停车,一边顺口就跟大妈搭话:“这儿人富啊,那么多人骑车上班。”

大妈道:“大半是国托的,瞧瞧,都是新买的。”

杨巡一听,心头一震,连忙拿眼睛好好打量眼前崭新的摩托车,立马决定返程,不上去了。坐驾还不如国托普通员工,上去铁定被人看不起,这世道先敬罗衫后敬人,人家怎么肯掏钱贷款给他?杨巡做了这么几年生意,借钱还钱是家常便饭,他最清楚借出方的心理:借债的人越富,越光鲜,越借得到钱;越穷,越需要钱,越借不到钱。

回去自己市场里的办公室,见几个前市场员工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他两只眼珠子只是稍微捎他们一眼,就径直进去,理都不理。那些本地人,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干活挑三拣四,暗着欺负他是外地人,拿方言背后乱笑;真不用他们,他们又恋恋不舍。但杨巡才不怕那些本地地头蛇,他有寻建祥,他还有刚从老家带来的一批老乡,老乡一来就接上手,把门的把门,把关的把关,把市场管理搞得服服帖帖,都有心一同地听他的话,因此被解雇的本地人想进门闹事都别想。

而市场门口原本乱停乱放,抓了这头乱那头的三轮车大板车,也都整齐了许多,起码,让出一条可以让人货方便进出的宽道来。老家人就是让人放心。

与寻建祥商量半天洋枪换炮,可是买大发没派头,像出租车,买桑塔纳又太割肉。好生委觉不下,又想到买车钱能不能算到成本里面抵税?要是能抵税,等于国家帮着出车钱。杨巡一想有门,赶紧找去税务局咨询。

寻建祥等杨巡走后,起身出去市场巡查。这市场,即便是哪儿钉子稍微露出一点锈斑,他都是知道的,而出身消防重点单位的敏感,让他对市场的消防也加倍小心,所有干粉灭火器上面的压力表,他每天都要亲自查一遍,不行就换下。虽然杨巡曾经如释重负地跟他说过,开市场有一个好,只要房子不塌不垮,火烧水淹都没事,旱涝保收,因为里面的货物都不是自家的。但总不能掉以轻心吧。寻建祥笑自己可能是跨入中年了,现在做事异常周全小心。

如今他成家立业,收入稳定,住的是东海厂的市区宿舍,宋运辉给搞特权,硬是分给他妻子一套两室一厅的,现在他只等着妻子怀胎十月生个小子出来。宋运辉曾笑话他,说他现在一点浮躁的心都没了。是,他现在生活有盼头,有准头,还浮躁个头?不过他生活也有压力,他现在要给怀孕的妻子最好的营养和最愉快的心情,以后要给生出来的孩子最好的环境和最好的教育,也让孩子学宋运辉的女儿,活得跟小公主似的,他这爸爸得为儿女努力。

寻建祥笑眯眯地巡视完市场,又跟市场里摊户聊天了解生意动态。有他在,杨巡都不用操内部管理的心。

杨巡跟跑进自家家门似的跑进税务局,走进门这个办公室打个招呼,那个办公室打个招呼,几乎是全部招呼遍了,楼道里响彻大伙儿欢快的笑声了,杨巡才跑进他专管员的办公室。专管员看见他就笑,但笑眯眯地没说话。杨巡走过去二话没说就操凳子夹在专管员和一个胆怯的企业会计中间坐下,满不在乎地看看那会计,才对专管员道:“你看你,你看你,我不在,你一个春节就饿成这样子,前胸后背排骨都看不见啦。”

专管员哭笑不得:“啊呸,你才饿成一根条肉,扔巷子里狗都不理。”

“狗能不理吗,狗可爱舔我一口。哥们儿,我有个事情紧急着要来请教你,路上狗追着都不停一步。”

专管员立刻扬起严肃的脸,嘱咐先来的会计出去一会儿,听杨巡咨询买车的事。不等杨巡说完,专管员就轻轻一拍桌子,道:“你等着,我替你问问,有家单位那辆拉达有没有卖掉,好歹是进口车,哈哈,苏联的。”

杨巡笑道:“要还在,以后狗都别想舔到我了。”

专管员笑着作势要拿话筒扔杨巡,杨巡也是笑嘻嘻的,等着专管员打好电话问好情况,他就力邀专管员一起过去谈。正好也是下班铃响,两人说说笑笑地出去先吃饭喝酒,都没注意到走廊上那个先来一步的会计无奈的脸。

杨巡和专管员酒足饭饱后去到那家过去曾经辉煌过一阵子的集体单位,见那领导比较老实,等寒暄过后,带他来的专管员走了,杨巡就说什么都不肯付钱买车,硬是跟那领导谈下租车一年,一万五千块给那家单位入账,两千块私下给领导自己,大家倒是皆大欢喜。

回到市场,却见宋运辉在。他忙抢上前去问好斟茶。宋运辉见杨巡红光满面,略有酒意,再说大家也是熟络无拘,就随随便便问一句:“你今天忘戴黑纱了?”

杨巡默默将外面皮衣解开,露出戴在毛衣上的黑纱。寻建祥补充道:“有些人没事做,看小杨戴黑纱上门,恨不得刨根究底问得小杨哭出来。还有人更下作,嫌小杨晦气。”

宋运辉一愣,心想杨巡这小子也真是不容易。从寻建祥嘴里得知杨母对于杨巡的重要性,可是杨巡这么年轻的人却能把所有感情压在心底,见面总是让与他相处的人开心欢喜。宋运辉很想知道,杨巡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怎么想。

04

但眼前现实也不给宋运辉多想杨巡事情的时间,厂里打来电话报道一员工的情况,于是他又赶到医院,医院里有已经赶来的伤员家属,还有码头分管领导之一——老赵。幸好伤员没有大碍,看似口吐白沫,危险万分,其实主要还是癫痫引起的。宋运辉代表厂领导慰问几句,便放心带着老赵走出门诊,顺手就把车钥匙扔给老赵。

老赵拿了钥匙,禁不住嘀咕:“你全厂安插了多少眼线?我练车怎么让你知道了?”

宋运辉笑笑,没回答,等坐上车才道:“有人被你占着车,都怨声连天了,我还能不知道?”

老赵“嘿嘿”两声,却不敢说话。点火启动,上路开顺了,才一拍方向盘,道:“这车开着爽快,高,有劲。难怪马厂换皇冠,你还开旧车。”

“对,玩机械的都会喜欢。”

老赵一时闷住,众所周知,马厂的技术上不得台面。单是就人以群分而言,他其实更应与宋运辉靠拢。“我也玩机械。你说,码头十万火急的电话,哪次不是我跑去?我也要一辆。”

“我在考虑。机会也就这几天有,算是火线入党。等开工运行平稳了,老赵,就没你十万火急的事啦。”

“那干脆提拔一级不就得了?”

“老马捏着配置,提拔的事你自己跟老马说去。”

老赵一时无语,节前没被提拔的事还在眼前不远,老马怎么指望得上。他气的是老马当面跟他唉声叹气地说手中没权宋运辉当道,可转身却为任命投上关键一票,反而不如宋运辉跟他实打实。宋运辉再提老马,叫他如何回答?

车子里闷了好半天,宋运辉才道:“吊机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B方案,可人硬要A方案,你问我,我问谁?”

“我从呈上来的方案看,A方案不错啊……”

“不错个屁,那方案是给内陆码头用的,我们是海边,我们得考虑空气较高腐蚀性,还有台风。B方案是我从市气象局拿来历年气象资料,根据五十年一遇台风最大瞬间风力设计的,A那种花架子有什么用?”

“这问题说起来我得批评你,你这单枪匹马个人英雄主义的作风要不得。你有想法,有好的想法,为什么不拿到工作会议上讨论?现在你做一套,老黄做一套,眼下这么紧张的收工时期,你们怎么能如此浪费人力物力?”

“好,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老赵愤愤地把车子停到路边,才有可能腾出脑子好好说话,“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大家讨论?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那是因为你们心中都有成见,都以为我没上我心中有疙瘩肯定要反老黄,不仅你这么想,码头谁都这么想,我现在做人有多难你知道吗?我说什么都有人猜测岀另一层意思,怀疑我对老黄心怀不轨。那你说,我们还怎么坐下来研究讨论,彼此取得谅解?”

宋运辉听了不由“哦”了一声,心说倒是有理。接过老赵递来的香烟,两人各自点上,闷了一会儿之后,宋运辉才道:“彼此彼此,你、老赵和其他人也一样这么看待我这个一向比马厂做更多事的人。事情非到自己头上才知苦痛。”

老赵愣住,再次无言以对。对,他几乎与宋运辉的处境一样,都是技术强悍的老二,都是被工作追得没时间婉转态度的老二。他以前怎么对宋运辉,今天他就没资格喊冤,他沉默上路。

宋运辉也不说,两人一直闷到东海。等车到办公楼下,宋运辉才拎起皮包,推门下车,顺口说一句:“这车你暂时用着,我不在你只能在厂里开,别开岀去,你没本儿。”

老赵愣了一下,看看手中刚拔出来的钥匙,再看看关门而去的宋运辉,继续无语,这一刻他的忠心发生动摇。

宋运辉回到办公室,秘书告诉他金州的水书记曾打来电话,宋运辉明白,水书记回到家了,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他忙打电话过去,水书记精神还挺好,电话那头笑嘻嘻地道:“小宋,我没看错你。以前你有篇写给部属报刊的文章说,要把金州的宝贵经验在系统内发扬光大,你做得好啊!我看着都替你非常骄傲。”

宋运辉笑道:“那都是水书记一向对我从严要求,不过我也只敢到现在才请水书记过来看看,早先还担心挨水书记批评。”

水书记听了这话异常欣慰,笑道:“不要那么谦虚嘛。不过小宋,有一件事我要批评你,你现在虽然已经坐上主要领导位置,可在金州时候的工作作风还没改变,我在你办公室看了三天,看来你还没掌握领导技巧。你不能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啊,你要发动部下,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同时呢,那也是让他们获得成就感,说白了就是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做出让领导看在眼里的成绩了。你不行,你得放手,不要搞得跟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什么都抓自己手里,你这样下去,自己累死,手下人无法提升境界,无法培养出一个强有力的管理团队。”

宋运辉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我做主要领导会做得这么苦,如何才能学得跟水书记的一招半式。果然水书记看出症结所在。可问题是,我现在无法放手,码头一块都还不听我的。”

“那也才码头一块嘛。小宋,你现在是老二,你现在还无法全面掌控局势,这都不是理由。我喝口水。”水书记大概是心中又回到金戈铁马的年代,心情激动了,说话飞快,呛了喉咙。宋运辉则是一颗心愣是被吊到嗓子眼上,不知道水书记接下来会传授什么真经给他。他趁此间隙不由想到当年在金州的时候水书记一没技术,二没名正言顺的权力,可水书记凭什么赶走费厂长,令刘总工屈就呢?

水书记好不容易才笑道:“我怎么跟说书的一样,还非得卖个关子才行。小宋啊,你这时候应该大声喝彩才对,我这才有劲说下去啊。”

宋运辉不由笑出声来:“水书记,我怎么就学不会您的收放自如呢?”

“那要靠修炼,你别好高骛远了。我之所以不肯照你的安排好吃好玩,非要跟你在办公室看上三天,你看,让我找到问题症结了吧。你有些小清高,还想装作一碗水端平。可我告诉你,作为一个领导,无论多大多小,都要有意识地明确表现岀一定的倾向性,你有倾向,你手下的人才会明确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从你手里得到好处。你不要做得太隐晦,考验手下的智力。只要你表现出倾向,你不用指挥,事情自然朝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谁都追名逐利,你不如亮岀大萝卜前面挂着,让大家朝着那个方向走。你自己呢?省心省力。不用顾忌什么,你现在做都已经在做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

宋运辉听了不由沉吟:“倾向性……”

水书记笑道:“呵呵,是你以前挺瞧不起的奸猾权术。”

宋运辉一时异常尴尬,没想到以前他对水书记的权术不满,水书记全都看在眼里:“水书记,我以前不懂事,请您谅解。”

水书记又笑:“我又有什么不能谅解的?你比我儿子还小,又是我一手带岀来的。我差不多也拿你当自己孩子看啦。你请我去你那里参观,又对我坦承布公,我很高兴。小孩子嘛,谁没怀疑一下大人呢?”

宋运辉放下电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过也在这一刻,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老赵这个人了。下班之前,他知会了一下老马,以党组会议的名义下发通知,任命老赵为码头党支部书记,与黄工并级。同时明确通知码头,施行B方案。

老赵彻底站队。

但是宋运辉暂时无法下放工作。全面开工在即,事事都需限期完成,没有纠错的时间,他只能继续亲力亲为。再说,两年下来,东海大权基本掌握在手,他想,他应该有所行动了。

因此开工典礼的事,他也主抓,不让老马他们插手。可以说,自从聆听水书记的指点之后,他有点变本加厉地将老马排斥在外。同事们或许是已经习惯这种一人独大的局面,也或许是聪明地接受到宋运辉的暗示,大家都顺着宋运辉的心意做事,包括码头也没作乱。而黄工,则是跟着老马一起被架空了。老赵好几天面色不自然,脾气也大,但宋运辉当作没看见没听见,随便他别扭去。宋运辉推己及人,他当年对待水书记的时候,何尝不曾别扭过,或许现在登高看远了,他能体谅并理解一众人的心理,也更能顺势而为。

典礼当天,上面来人是免不了的,宋运辉又请来水书记,当然也请了丈人和闵厂长。毫不意外地,他看到水书记比正当令的闵厂长在典礼仪式上混得更好,到处都是水书记的熟人。而水书记则是非常活跃,全没了过去指挥若定的含蓄。

丈人程书记自然是更关心女婿。晚宴之后,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女婿安顿好官员们,他跟着宋运辉上车去女儿家。翁婿两个相谈甚欢,但程厂长提着一颗实地考察女儿境况的心。等到女儿家,见女儿没睡觉还等着,听见汽车声早早飞了出来迎接。两个老亲家也跟了出来,大家脸上露出的都是由衷的高兴,程厂长看得出来,他总算放了一半的心。回头,他暗中嘱咐女儿多多打电话回家报告近况,反而程开颜不以为然。

招待了两天爸爸,程开颜就有点想偷懒了。但程厂长不在乎,自己女儿什么德性他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等爸爸一走,程开颜就忙打电话向丈夫汇报,说爸爸老是看着她的文眉皱眉头,就跟宋运辉最初看见她文眉的时候差不多。还说她现在真后悔,很想洗掉它,可又有点怕怕的。宋运辉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现在已经看惯程开颜的熊猫眼,早见怪不怪,没想到程开颜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他曾经的厌恶。

所谓功夫在诗外。典礼只是一个仪式,而仪式背后,却是花样百出的人与人。宋运辉有自己熟悉的人,又认识了几个水书记的老友,而更让宋运辉意外的,是一个高层带来的两个日本客人,是业内有名的设备制造商驻北京办事处人员,还是宋运辉以前见过一两面的老相识。典礼的时候人多,宋运辉只拿出当年陪程开颜学日语还记得的几句招呼语跟日本人打个招呼,到典礼后第二天,才有时间坐下来接触。

但宋运辉事前还是悄悄问了上面领导,难道国外的禁运开禁了吗?领导说,具体开禁不开禁还不好说,但去年下半年起,日本已经恢复对华贷款,有些事,现在可以慢慢做起来了。宋运辉立刻领会到领导的意思,但还是追问一句,东海二期,可不可以申请外汇,进口国外先进设备?领导笑眯眯地没肯定没否定,只说开始着手准备起来也好。宋运辉这才放心,跟日本客商就目前最新技术展开交谈。

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05

杨巡虽然配了好马,可自从见了国托员工的阵仗,再不敢贸然上门毛遂自荐。唯有四处找人引见,可他认识的人大多要么比较基层,在国托那儿可能说不上话,要么关系不铁,即使说上话也不够分量。好在还有宋运辉,杨巡接到宋运辉秘书通知,让提前三天准备起来,跟国托总经理吃饭。杨巡第一次接到宋运辉如此郑重其事的通知,考虑之后,觉得宋运辉的暗示有道理,既然他要借车显示自己的实力,那么,他吃饭时候的穿着自然也必须展示实力。他立马拖上寻建祥一起去上海买衣服,好车配好鞍。两人钱多人傻,在上海被柜台奶油头师傅讥讽得满头包,可好歹形象大变。

宋运辉看到打扮一新的杨巡,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成天嬉皮笑脸的小子穿戴起来也挺有人样。看着这样的杨巡又是顺眼,又是不习惯。以前的杨巡似乎随时都可以伸手摸一把头皮,这般登样的杨巡却有点陌生。

可杨巡换了张皮,里子一点没变,看到宋运辉看他的目光充满怪异,立马笑道:“宋厂长,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杨巡心啊,呵呵。”

宋运辉忍俊不禁:“不错,不错,不过嘴巴也得关严实点,到时候别嬉皮笑脸。第一次见面,得给人留个有实力的印象,毕竟那总经理现在还挂着市计经委副主任的头衔。”

杨巡不由奇道:“可那些当官的都吃我那一套啊。啊,对了,这回是要借钱,我自己得先摆出大亨样。”

宋运辉原本只是感觉杨巡应该装正经,倒没想到为什么,被杨巡这么一说,才恍然点头,心说杨巡这人聪明,一点就透。可看到杨巡干咳两声,装模作样挺胸凸肚做沐猴而冠状,又忍不住笑,不由开口指点了几招,杨巡连忙牢牢记在心里。旁边寻建祥也是焕然一新地跟着。

杨巡第一天桌面上认识国托总经理,第二天上国托办公室拜访,第三天趁星期天,自己开车上门带着国托总经理一家女眷岀去玩,虽然总经理自己没去。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总之就像杨巡自己夸口说的,什么人,只要他杨巡有机会搭上第一次,以后那人就跑不掉了。随着与总经理个人感情的升级,随着国托总经理夫人越来越离不开杨巡的帮忙,杨巡一步步在心中提高借钱的数额,顺便地,他开始认真考虑,多方讨教,选取新的投资方向。

06

雷东宝没想到,这世上没脑袋的人还真多。小雷家鱼虾吃猪屎、肥猪吃死鱼的传闻竟然传得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忠富办公室门口门庭冷落车马稀,猪场倒是每天还有几头猪岀栏,反正猪脑袋上又没刻着“小雷家”三个字,拔毛杀了,谁也认不出是小雷家的猪。可是小雷家的鱼虾牛蛙名气太大,以往市面上不是小雷家的也冒充小雷家的,搞得满城尽是小雷家,因此一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吃猪屎,谁都不敢买着吃,别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没人要,其他家的再改头换面也依然没人要,鱼虾牛蛙都没了市场。忠富一下被打击得发晕,整天欲哭无泪。

正好冷库竣工验收,人家追着问忠富要钱,忠富只能躲了,也没脸问雷东宝要钱。以前口口声声说照规定不能问村里要钱,村里也不能问他们挖钱的是他,他现在怎么好意思出尔反尔。

倒是雷东宝黑着脸找到大棚里,找到蹲在鱼塘边“戏鱼”的忠富,分给忠富一支烟。

忠富哭丧着脸,对雷东宝道:“怎么办?还好刚出钱买下三个月的料,否则这几天光见着一大群张嘴吃,不见钱进来,我得杀鱼杀猪了。可三个月后怎么办?没想到还真有人信那谣言,这怎么说都说不通啊。”

雷东宝闷声道:“是我们的错,我们知道谣言那天就该采取措施。”

“可谁能想到还真有人信啊?过来瞧瞧不就是了!眼见为实,我们哪来那么多死鱼死虾给猪吃,我们就是把所有养的鱼虾都给猪吃都不够,这谁想出来的猪吃死鱼?”

“那群脑袋没的以为我们村只养两三只猪。这确实是我的错,春红提醒我的时候,我都懒得搭理。现在晚了。”

忠富见雷东宝一口承担下了责任,心下感动,知道只要雷东宝肯担着,村里就没人敢追究他雷忠富。忠富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一手撑着村子里的养殖业,居功至伟,现在出了事才知道,大力撑着他这一块的其实是不懂养殖业的雷东宝,他一出事,就想找这根主心骨。主心骨虽然没拿出主意,也一样板着脸,可主心骨承担了责任,他心里有底了许多。

雷东宝想了会儿,起身道:“找县里去,再不行找市里,让他们出面澄清一下。你跟我去,你说得清楚,告诉他们为什么猪不吃死鱼,鱼不吃猪屎。跟笨人得说清楚,妈的。”

忠富犹豫地道:“万一他们搬出我们污染的真正原因呢?”

“操他妈,谁信?不信来看看我们小雷家的人,各个比他们城里的结实。走,咱自己先不能怯了。”

雷东宝一把拉起忠富,赶去县城。两人坐的是崭新的车子。

雷东宝现在都不屑先找别人,径直找到陈平原那儿,却被秘书拦了出去。秘书偷偷告诉雷东宝,陈书记正生气着,多方努力下来,还是没能坚持住,还是得在两会前退居二线,去市人大坐个副职。

雷东宝想来想去,看来现在不是找陈平原办事的时候,就拉着秘书把小雷家的事说了一下,要秘书帮忙岀个主意。秘书本就是跟雷东宝要好的,指点雷东宝索性奔市里报社,到报纸上登一登,越是从高一级的地方压下来,谣言越是消灭得快。县里的影响仅限于县里,可谣言传起来没有边界,索性找市里去解决。

雷东宝一听有理,千恩万谢,立刻调头杀奔市里。有个小雷家的孩子前几年大学毕业后分在报社,还是当年雷东宝出力把他塞进去的,雷东宝今天径直去找他。当年参观了大邱庄后,心里一直想学个彻底,虽然他很想把那些有大学文凭的小雷家子弟都逼回村里做贡献,小雷家缺的是有文凭的人,但想到大邱庄的经验,他就有心栽花,由他出力,把一个个孩子塞进要害单位。没想到,才没多少时间,竟然有孩子已经能派上用场。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雷东宝在小雷家子弟办公室里坐了没一会儿,便得到报社社长的亲自接见。

见面当然是握手寒暄,但社长握完手想收回,那只手却被雷东宝紧紧钳住说啥不放。文气的社长没见过这么鲁莽的主儿,一时无法舌灿莲花口吐流利外交辞令,一上来就乱了阵脚。

雷东宝不善言辞,可性格是个极主动的,抓住社长的手用力摇了三下,又是大力地道:“社长,全问遍了,只有你能帮忙,你一定要帮我们。”

社长心里轰轰烈烈地涌现井冈山会师的场面、工农兄弟喜相逢的场面、老百姓盼来子弟兵的场面,而且都是宣传画的热情奔放笔法。社长镇定再三才能从火热大掌中解脱出来,却暂时无法摆脱雷东宝创造的火热气氛。

原来,社长也早已听到类似传闻。雷东宝说哪有那么多死鱼,全让村民捞去喂猫,一村子的猫还分不全,何况猪,更别说猪不吃鱼。而猪粪,小雷家的猪粪全做沼气了,沼气拿来烧火取暖做饭了,都是喂人的,鱼吃不到。社长听着一时很有兴趣,忠富旁边看着小心揣摩上意,见此连忙邀请社长去农村逛逛,看看乡下人的玩意儿。社长倒也爽快,立刻答应。又让门卫上去叫来其他两个同事,正好坐满一车。雷东宝旁边看着感慨:“到底是文化人,换我,这么两层楼的地方,扯开嗓门吼一嗓子得了。”

社长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对小雷家的工业并不是太惊艳,对于小雷家的养殖业却是兴致十足,尤其是看到不见一堆猪粪的养猪场,看到沼气池的功用,与两个同事好生感慨了一番,如此废物利用,着实先进。

四宝老婆一边忙碌,一边上门口趴着看客人来了没有。好不容易见远处有雷东宝胖大身影出现,她连忙吩咐升火炒菜。等到士根从村办赶来,迎着客人进来食堂坐下,一盘油汪汪透着诱人光泽的油爆虾就端上了桌面,随后是雷东宝最爱的爆炒肥肠。

时近下午一点,大家早都饿了个透,上来也不客气,先吃了会儿,社长才问雷东宝:“雷书记,按说你们畜牧养殖业发展得那么好,而且这么先进,我多少也算是市里掌握宣传的,怎么心里没什么印象呢?”

雷东宝道:“你们报上登过,是我们县委组织的,省报也登了,登好几回了。”

“没印象。”报社的三个人想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主编拍手道:“想起来了,上面拿下来的。有的,有的,不过……”他看看同事们,有些惋惜地道:“大概写的人是写文件的好手,可不是写新闻写专题的好手,看了让人印象不深刻。”

“难怪。”社长点头,“看了你们小雷家,说句实话,跟雷书记是个实在人一样,小雷家的发展也是非常实在,村民生活过得好,村办集体办得兴旺,可就是不会自吹自擂。”

“社长,就是这话。我找你帮我小雷家是走对路了,你一看就能看出好来。”

社长微笑道:“雷书记,既然说帮忙,我就直说,不怕你恼。小雷家现在有个最大的缺陷,概括起来三点:宣传,宣传,还是宣传。你听说过×县×村吧?我们几个都好好参观过一遍,但说起真正的实力可能不如你们有货,可他们书记是跑外勤出身的,本身就会说,他又重视宣传,隔三岔五闹个新闻出来登报,那效果比做广告还好,他们的两家外商就是这么招来的。以前老祖宗讲究闷头实干,现在不行啦,现在既要干,又要说。你说你们要是早早把你们那么发达的养殖业宣传出去,还哪来那么无聊荒唐的传言?”

×县×村,雷东宝知道,那书记正是年前陈平原特意安排一起吃过饭的。听日报社社长说那家其实不如小雷家有货,雷东宝心里吃惊,打算哪天眼见为实:“县委陈书记也跟我说要加强自身宣传,可我们庄稼人出身,还没等吹起来,自己先脸红了,不会啊。”

社长看着雷东宝的大脸盘,不由笑了,也是有意卖弄,笑道:“怎么能说是吹呢,宣传是个很有技术性的工作。我为什么要说三个‘宣传’呢?你听我说,第一,你得为自己的宣传定位。现在时代已经进步了,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要宣传包干到户和村办经济如何带动村民致富,现在得赶上市场,现在要宣传农村工业的蓬勃发展和扩大。你们村……”

社长说到这儿,摸岀雷东宝刚交给他的名片,又从包里翻出其他几张名片,如同打牌一样一字儿排开:“雷书记,他们名片上的头衔,和你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你就一个市人大、村支书,别的没了。看看他们,除了这些外,这位把所有村集体归到集团公司名下,他做董事长、总经理。那位,才一家贸易公司,一家工厂,其实贸易公司还是从工厂分出去的供销科,他们就一起注册了个实业公司,实业公司总经理,这名字拿出去多响亮!你们别看只是一个名字上的变化,这其中反映的是一个质的变化,说明已经从各自为政的农业社会转变为大工业社会,意味着你们已经走向规范化、科学化、自动化。否则你们说,谁知道你们养猪是这样工厂化规模的?谁都想不到进你们猪场还要蹚药水池消毒,都还以为跟传统农村养猪一个样,猪吃饱在猪屎上打个滚。当然说你喂死鱼,人家也信。”

雷东宝听得连连点头,听到一半就让通知正明、红伟他们过来听课。社长倒还真是难得见这等实诚人,再说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因此也是说得卖力:“刚刚说了宣传的定位,第二个要说宣传的节奏。比如宣传你小雷家,绝不能见一次报就算完事,你得不断地、有频率地把你们的消息发到报纸上来。我看,这回我们就把小雷家辟谣的报道作为宣传的起点?就让你们的小雷主笔撰写。”

雷东宝听着觉得非常有理,扔下筷子,伸手一把抓住社长的手,使劲摇了摇,道:“社长,你这不止是帮我们辟谣,还在帮我们长远规划啊,怎么谢你才好啊?”

刚赶来听了几句的红伟立刻灵活地道:“报社发福利吗?我们这儿包好份子送过去,等过几天西瓜葡萄梨子橘子上市,我们一份一份发车送过去。”

忠富听着心尖子里悄悄地滴血,可雷东宝却笑道:“对啊,我们这里的瓜果都是从沼气池挖出来的渣种出来的,模样好,又比化肥种出来的甜,吃过的人都知道,他们县城的还特意骑车赶来买,就图个好吃。”

社长虽然一直说“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可在小雷家众人一致劝说下,终于从了。大家于是又讨论大纲,果然专职搞新闻的人有的是想法,说出来的意见,大家听着都说好,饭桌之上,大家把下一步工作确定下来。

酒足饭饱,司机开车送三个报社的人回去,后面带上鱼虾牛蛙等物。

这边忠富抓住红伟,心疼地道:“红伟你怎么给我狮子大开口,你给报社发福利……”

红伟忙拿手比画一个大小:“你知道日报上登个这么大的广告要多少钱?你以为我们能白让报社宣传吗?你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帮你一口说个数,你看,人家后来多爽快。”

雷东宝正是被那社长煽得蠢蠢欲动,不理忠富的小气,道:“正好都在,士根哥,你到工商局了解一下,我们也搞个集团公司,看看要怎么弄。妈的,以后弄个三折四折的名片,拿出去像拉风琴,多骗几个外商来。”

士根对这个决定也是热衷,但雷东宝都没给士根说话的机会,道:“你说,他们那些已经成立集团公司的村子,他们是怎么知道要成立集团公司的?谁教的他们?他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红伟看正明一眼,道:“前几天我还刚好与正明讨论过,现在工厂改名叫制造公司,听上去好像好听许多。集团公司还是少,能像我们村一样有那么多厂的村子不算多。这些事情,我们平常谈生意吃饭就会说起,听见就上心了。”

“以后听见就跟我说。”

“可早先我们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不好随便说。”红伟道。

士根则是若有所思地道:“书记,我们多久没出去考察了?宋厂长最近也少告诉我们先进经验,去年一年好像还真没怎么发展。”

雷东宝闷声道:“都耗在铜厂了。不是没发展,是发展爆了。要不这样,士根哥,你布置下去,所有在读大学的,大学毕业已经分配的,一年起码要写两样出去开眼界看到的事情回来给我,写得好,我们用上的,我重奖。”

士根听了又想笑又发愁,只得道:“别指望现在那帮读大学的,各个爹娘的话都不听,还听我们的?我们有机会还是多接触接触外界,看看别人做什么。”

雷东宝想起几个村民家里的事儿,不由失笑。果然,那些刚读上大学的,表面虽然恭敬,可谁都看得出那些小东西心里各个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又到哪里找先进的好主意呢?雷东宝真是犯愁。就跟当年第一个跳出来分地,又想出开砖窑,忽然又搞了电线厂和养猪场,什么时候,小雷家才能有新的实质性的变化呢?

好在谣言在报社同志的策划帮助下,反而坏事变好事。本来平白无故地宣传小雷家还不一定有人关注,而因为谣言的渲染,大家都对小雷家抱着冷眼相看的好奇,反而更多人关注有关小雷家的宣传。只是报社不敢做得太赤裸裸,就跟报社被小雷家买下似的,时间还是拖了一阵子,不过,效果最终还是出来了,小雷家的养殖又恢复了正常。

忠富唯一心烦的一件事是,报社拿了他手下那么多东西,雷东宝不愿由村里出钱,说是本来就是为解决他这一块的问题联络的报社。忠富心说,起先即使为了他这一块,那也是村里害的,不是他这一块自作孽。怎么能把账全算到他这一块呢?他不敢跟雷东宝多争,只能找讲理的士根纠缠。可雷东宝不答应,士根也爱莫能助。

韦春红见危机过去,才敢再进小雷家的货色。雷东宝没怪韦春红当初不帮忙,他知道这饭店是韦春红的命根子,韦春红曾跟他说起刚守寡的时候没收入,带着个儿子穷怕了,幸好开个小饭店才算找到活路,因此能让饭店风吹草动的危险,韦春红都赶紧避开。不过雷东宝也知道韦春红因此对他心存愧疚,他乐得装作心有芥蒂,让韦春红千方百计来讨好他。

果然韦春红打来电话,要他快去快去,说今天有人钓了一只小脸盆大的野生甲鱼卖给她,她炖了一锅甲鱼乌鸡汤。雷东宝一听就馋了,不等下班就要走,但忽然想到什么,又打电话给陈平原。最近陈平原心情不好,总是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三言两语。今天秘书又是为难地说书记整理着整理着又关上门抽闷烟了,电话一概不接。雷东宝就留下话,说有那么那么大的野生甲鱼,还有家养乌脚白凤鸡,要陈平原想吃的话就去车站饭店,权当散心。

结果雷东宝人还没到,陈平原已经到了饭店,韦春红差点郁闷至死,那锅汤,可是她用心炖给亲亲丈夫的,都没假手高压锅,全是小火慢慢炖成的。陈平原一来,精华得分去一半。雷东宝舍得,她可不舍得。

等雷东宝赶到,两人帮着韦春红搬来两扇屏风,在屋角隔出个小小天地,不受打扰地吃菜喝酒。陈平原坐下就叹气,说这几天都是送行酒,他都不想去。还是跟老哥们喝酒的好,说是一听雷东宝说的菜,就知道是个有心的。雷东宝不会花言巧语,陈平原是早知道的,他图的就是雷东宝不善说话的清静。他一说出来,雷东宝反而大笑,他清静?还是第一次听说,人都烦他的大嗓门。陈平原也无所谓,在雷东宝这个糙人面前更是懒得摆架子,他最近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肯露一丝随和,架子早端得累了,现在屏风一隔,他一门心思喝酒吃菜。

这甲鱼乌鸡汤还真是鲜,一只大陶盆下放一只小小的石炉子,几块炭火烧着,汤越吃越入味。陈平原吃到半饱,才暂时放下筷子,喝口清凉的生啤,对依然埋头苦吃的雷东宝道:“说说话,别光顾着吃。”

雷东宝没停手:“你说,我听着。”

陈平原酸溜溜地道:“我现在县官不当了,现管也不是了,你跟我说话也不耐烦了。”

雷东宝奇道:“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吗?行,我说。你到市人大,还是我顶头上司,我不也是市人大委员吗。”

陈平原不由得笑,叹道:“哪儿一样啊。东宝,我跟你说句实心话,你……算了,这话说了你以后得看低我。”

“什么话这么狠?你跟我说实心话,我谢你都来不及。”

陈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话?”

“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谁跟我说话,只要不是恶意,骂我都行。”

“我骂你干什么,我帮你,你啊,该开窍啦。”陈平原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正好韦春红亲自端了酱爆肥肠进来,陈平原索性道,“老板娘你也坐下听听。”

雷东宝看着陈平原,不懂他要说什么。韦春红忙笑道:“陈书记,我给您满上,这菜还行吗?”

“体己菜还能不行?我不跟着东宝来,都还吃不上。”陈平原在韦春红面前就没太随意,端起刚满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东宝,这几年,我一直看着你,对你这个人,我了解得清清楚楚。说白了,小雷家有今天,百分之八十是你雷东宝一手撑起来的,百分之二十是你手下四员大将的功劳,你这人缺心眼……”

“这不是骂人吗?”雷东宝竖起脖子不干了。

“是不是骂你,你听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面四个,尤其是那个村长,一点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里赚钱就跟钱落在你自己口袋里一样高兴,这么多年,我看你也没拿到多少。他们几个可未必这么想吧。以前你们刚分配改革的时候,县里多少人反对,好像你们挖社会主义墙脚。现在看看,你们拿得其实不多,他们能没想法?”

不仅雷东宝,韦春红也被陈平原说呆了。陈平原看着两人的表情,冷笑道:“让我说中了。”

雷东宝立刻恍然,承认道:“对啊。铜厂刚出事那阵子人心有些乱,他们几个跟我说起,说他们担负的责任跟收入挂不上号。我让他们自己提出方案,可他们至今还没提出来,我忙得倒是忘了。”

陈平原拿筷子一指雷东宝,道:“关键问题就在这里。你让他们提的方案,是让他们提高提成比例,对不对?可你想过没有,分配方式这种东西,你容易建立,却不能打破。你们提高提成,势必造成别人减少提成。你们同村同门的,大家敢乱提吗?不怕被人骂死?他们拿出来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们心里想的是,与其背着骂名提一些,还不如不提。东宝,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彻底改变分配办法。”

“怎么变?”

陈平原看看韦春红,笑道:“再不变,老板娘挣的都要比你这个大支书多了。”

“早就是我赚得多了,别看他汽车来汽车去的,好看个门面。”韦春红受到提示,这才敢插话。

“对,这是实话,好看个门面。东宝,我给你个提示,比如你的养猪场,你可以伙同他们四个各岀一些钱投资个猪饲料厂,现成的技术,做出来首先有个你们猪场这样的大买家撑着,你说这厂能不挣钱?挣来就是你们自己五个人分。你们投的钱你们自己分红,谁也没话说。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东宝一听,顿如醍醐灌顶,心中自我和公我两团子激烈打架。好久才道:“行吗?一次老书记自杀,一次上电解铜,一次铜厂爆炸,再一次台商不来投资,全村人民对别人有怨言,对我一句话都没有,我怎么能扔下他们?”

陈平原一愣,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们点到为止,别村的经验未必适合你。吃菜,这个甲鱼蛋是我的。”

陈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么也得保持着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东宝当兄弟了。雷东宝知道自己的不开窍惹恼了陈平原,忙好好敬了陈平原三杯,陈平原懒得理他,不过也知道雷东宝不是作假,这人就是那钝脑袋。

等陈平原吃完,雷东宝送他回家,再回店里,店里的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雷东宝呼啦一下就感觉酒劲上头了。

韦春红看见雷东宝进来,早憋了一肚子话了,见左右没人,忍不住道:“陈书记今晚还真是帮忙,你怎么想?”

“我还没想好。”

“你啊,就别硬撑着充好汉了,还说全村人民都支持你,你只有喝糊涂了,才会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还以为你这么累这么尽心,赚了多少的钞票,结婚了才知道你赚得还不如我。你啊,都像你这样,共产主义早实现了。”

雷东宝听了却是尴尬:“我什么时候喊了,你别瞎编,我喝醉的时候清醒着呢。”

“少来,下次录下来给你听,多的是机会。”

雷东宝发愣,脑袋里又斗争开了。他确实累,他担的责任确实大,小雷家确实全靠的他,按说他拿大份应该理直气壮。可是他以前说过要率领小雷家人共同致富,忽然他自己远远奔前面致富了,会不会对不起支持他的村民?可今天被陈平原一说,他的心有些动了。他难道真是缺心眼?对,凭什么他做那么多担那么多,拿的却没那么多。他想了又想,心思越来越活动。他立刻把陈平原的提示告诉士根,让士根召集其他三个先聚一下头,他听得电话里士根的声音都变了。

雷东宝早上起来,酒气消了,越发感觉陈平原的提议有问题。比如说饲料厂,养猪场用与其他厂一样的价钱进他们五个合作的厂的饲料,道理上完全说得通,可问题是,有些事是能讲道理的吗?全村老少会怎么看这件事?还有,雷东宝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心虚。他自信他有办法让全村人闭嘴,可他就是心虚,就跟偷东西似的心虚。

初夏的早晨来得早,雷东宝清早六点半回村子去,太阳已经晒得晃眼。回到村里,还得与那四个开碰头会,不知道那四个得怎么想,他心里难得地慌。他们四个,如陈平原所说,比他这个缺心眼的多点心眼。

可是,陈平原的建议又是诱惑太大,大到让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村办里四员大将齐刷刷等着他。再看时间,还不到七点。而那四个,各个神色憔悴。

雷东宝心想,如果四个都强烈要求,他……他也干。但他此时一张胖脸不露一丝犹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虚。在谁面前,他都要雄赳赳气昂昂,包括在韦春红面前,这是他的习惯。

他坐下,照例他先说话,但大家面对他的询问面面相觑。士根叹了声气,道:“我们当然说好,可是,难题来了:你说厂子开在村里吧,大家天天看着眼红,哪天总得出事,即使不出事,这钱也挣得棘手。但厂子开到别处吧,我们难管,什么时候给掏空了都不知道,还是得出事。”

雷东宝难得爱听一次士根的否决:“你们昨晚说了半天就这意思?”

红伟看一眼士根:“我们昨晚没讨论岀结果,士根哥说影响不好,忠富想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来个小搞搞。”

雷东宝看向士根,看了会儿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里很想?”

“谁都想,可想归想,做归做,大家都戳着我背脊骂,挣再多钱都没意思。”士根没否认。

忠富却道:“挣多点钱怎么会没意思?自古成王败寇,以前看不起个体户,现在上海姑娘争着嫁个体户。上海姑娘看中个体户什么?钱!没钱什么都是虚的。前几天铜厂刚炸的时候正明不敢回家,这几天呢?巴结正明还来不及。我不怕挨骂,我只怕政策变,什么时候说不许这不许那了,一下全部没收。”对于政策变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鱼塘被填,他虽然心中不再生气,可难免种下忐忑。

雷东宝对忠富说出来的话有感触:“我也是担心这个,别人指指戳戳不怕。我只知道一个道理,带领大伙儿集体致富,肯定没错。可……拿着村里的好处给自己赚大钱,肯定政策不让。正明,你还没说呢。”

正明看看大伙儿,小心地道:“书记,我不是对你的处分有异议。我只是想,我可以给罚十万,那我现在用最少的钱把登峰扩成最大,村里该怎么奖励我?村里肯定没法跟罚十万一样奖我十万,村里人会反对,那村里能不能想个变通的办法奖励我?我说的只是我的事,其实也适用到你们头上。”

红伟立刻道:“对啊,以前已经说过,我们担的责任太大,跟我们收入不相称。既然村里没法解决,那我们就得想个变通办法啊,总不能让我们义务劳动。指指戳戳我们别管它,我们只要稍拿多点就有人背后骂,我们一分不多拿也没人给我们烧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么顾虑都别管,大家凑一百万给我,我先跟水泥厂谈谈让我们拿下全省经销权,等水泥稳定了,我再拿下钢厂的。你们看……”

正明这下很快表态:“我支持,可我没钱。我最近没拿到奖金。”

士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能一直沉默,听大家发表意见。内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担心东宝现在答应下来。见到红伟正明说高兴了,他只得出来降温:“书记,这几天你得去市里开两会,你想办法跟领导们沟通一下,问问意见,再问问其他跟我们差不多的代表的想法。”

“领导们……我还不如直接问待在北京的老徐,别个村怎么做倒是要问。也不在这一天两天,等我开完会再讨论。”

红伟有些失望,出来之后看看村办,见雷东宝与士根正说着话。回头却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车上没行动,红伟就吆喝了一声:“忠富,想什么呢?”

忠富回头一笑:“刚刚在想,你的提议挺好,都不用等到两会后了,现在可以做起来。”

红伟也是一笑:“要是昨晚书记不说办饲料厂,而是说水泥钢筋,你昨晚早不会说拖几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发动起摩托车走了。忠富讪讪地,与红伟一前一后离开。红伟本来没想到,原本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修改制度,提高收入。现在被雷东宝一提醒,眼前展开一片广阔天地,他一晚上几乎没睡着,翻来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来的主意不能付诸实施,红伟心焦,尤其是干活时一会儿免费帮这个朋友催要几吨水泥,一会儿帮那好友解决一下货源,他越看越觉得遍地都是赚钱机会,还拖个什么,他现在只亏在手头没现钱。

雷东宝待在办公室里赶紧向老徐打电话请教。没想到老徐与他那继任者陈平原的态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励雷东宝借小雷家的风撑自家的船。老徐说,虽然政策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并不鼓励先富起来的人挖社会主义墙脚。而且一旦开禁,村民看着他权为私用,他还坐不坐得稳位置,以后说话还有没有权威?老徐还问,一旦开禁,打开心里靠禁忌维系的道德篱笆,否定心中一向维持的是非观,他们有多少定力面对未来的利益,保证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说,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作为一个致富带头人,牺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说五人已经获得较高的收入,面对更多诱惑,需要提高认识,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老徐还说,他一直看好并支持小雷家发展农村集体经济,带动全村老小致富的发展模式,对于雷东宝等几个带头人暂时出现的私心杂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东宝没法辩解,因为他自己心里想的也是老徐那套,从小受的是类似的教育,他当年从分地开始带着村民冲击现有规章,从来打的就是大家一起过好日子的旗号,他因此理直气壮,做什么都不怕。他心里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党员干部应该带领大家过好日子。可是红伟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他们要是自己出去开厂,早赚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还得罚款,还得挨骂。还有,雷东宝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劳,谁没私心?

雷东宝左右为难,在两会上问了一下也是带领村人致富的那些带头人。大家都似是对这话题有兴趣,相约会后聚一起再谈。再谈的时候,却是答案五花八门,有个人的想法更绝,那人说,村里的就是他的,他现在想要什么都是村里提供,还有必要把小钱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为安吗?没必要。

因此,雷东宝迟迟不能下决心再次召集四员大将开会研讨五个人集资的事儿。

正好这个时候铜厂的新反射炉进场安装了。在报社的宣传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气,终于让正明招来三个铜厂的工程师,有了工程师主导工作,大家终于安心许多。吃过一次亏,即便是最勇敢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术是不能凑合着将就着过的。

07

杨巡终于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场做抵押,从国托贷岀五百万现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贷款上的交际费用甚至比问个人借钱的利息还高一点。但这钱省心,只要借到钱,其他就是一年后还款的事了,不像问个人借的,三天两头得找找你,看你还在不在,试探你有没有偿付能力。想起这些,杨巡就想打自己耳光,当初妈妈得为他在家里承担着多大的责任,多大的压力,他没想想妈妈是人,还是女人,他竟然一直需索无度,以为妈妈是铁打的。

钱拿到手前,杨巡就已经就第二个项目的展开跑开了。他第二个项目还是市场,他尝足市场的甜头了。而在轰轰烈烈的轻纺市场、羊毛衫市场、小商品市场风潮中,杨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电器市场居然还没人开始做,电器还是市里的国营五交化市场占大头,他决定重操旧业。重操旧业实在省心,找位置,做设计,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杨巡找的是火车货运站旁的一个村子,那村子被新建通往东海项目的火车路一分为二,自家村子从东走到西都还得经常被道口叮当叮当地拦住堵上十来分钟,搞什么都不好,穷得有名。可杨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货运站的便利,地块又便宜。杨巡想问村里要一百亩地,五十亩在火车路东,做市场,五十亩在火车路西,做仓库。村里看见他如看见财神。可即便是区里也在村领导们央求下痛快答应批地,那批地手续却千难万难,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没搭着东海的顺风车,做事万般艰难。眼看着手续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批下,市场的建筑设计却已经完成,如今更是国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着每天利息哗哗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场却无法上马?他心急如焚之下寻找出路,获取区里相关头脑的默许,应允他先上车,后补票。

寻建祥看着烧香拜佛的开销,心疼得什么似的,在宋运辉面前埋怨杨巡手指缝太松,花钱如流水。宋运辉却知道杨巡的品性,杨巡该花钱的地方大把撒,送出去的东西都能让对方拿到内疚,拿得一辈子记住杨巡这个人,但抠的地方却是一毛不拔,而且别说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数钱的声音都不会让你听到。但宋运辉担心一点,就像他刚上班的时候不懂得利润一样,他以前以为只要银行账户里有钱,就可以可心地拿来做事,从来不注意还有成本那么回事。他怀疑杨巡也是只求成事,不计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后再怎么挣钱也只是替银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缴利息。

但宋运辉更知道,如今杨巡已经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时候他都还要打个电话问问谁跟谁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拿出来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说,他在杨巡面前已经缺乏一年前那种举足轻重的分量。寻建祥的抱怨,宋运辉只能听过作罢,而不能像以前一样一个电话把杨巡招来,细细关切一番。时过境迁,宋运辉不相信杨巡似的浮滑人能因为惦记他以前的好处而继续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间,他从小便知,没什么温情可言。

但宋运辉没想到,杨巡却在忙得屁股冒烟之时,抽时间出来一定要邀他吃饭。

而让宋运辉更没想到的是,杨巡找他也是为告状,告寻建祥的状。

杨巡对宋运辉依旧客气恭敬。他提议上最好的宾馆吃饭,可一听宋运辉说懒得与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马想出替代方案,带着宋运辉到一家河边小饭店,那家饭店人少清雅,却有养在河里的活鱼活虾,非常生猛。宋运辉看着喜欢,他从小在河边长大,对于东海附近特有的海鲜虽然也喜欢,可吃多了却想河鲜,与杨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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