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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七章 再生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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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已至,宫后苑里万木葱笼,芳菲斗艳,古柏藤萝生机勃发,苍翠锦绣交织映目,轻轻一嗅,即刻便有温黁清新的花草馨香涌入肺腑,令人心境舒悦,上下通泰。

只是,沈琼莲此时却是完全舒悦不起来。

她今日听闻皇后出宫省亲,仔细思量了一番,决定将早已在胸中勾画好的事付诸于行。为心中负累压迫太久,她已经越发不堪重负,早些解脱了也好。只是眼下,她心中仍是不免忐忑。

“沈学士想说什么,直言便是。”祐樘停下步子,转头看向她。

沈琼莲沉了沉气,朝着他深深一礼:“陛下请恕臣无状。”

祐樘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臣前几日重温《张子野诗集》,看到一句词,慨叹不已,”沈琼莲顿了一下,“‘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臣想,这或许正是臣如今的写照。”

“子野词工巧深凝,意蕴恬淡,时见佳句,尤以描摹物影句最为称绝,余暇时览之倒也别有情致,”祐樘浅笑一下,“若朕没记错的话,张子野也是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和沈学士是同乡。江浙山灵水秀,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沈学士离乡数载,眼下归期在即,想来若是回归故里,纵有千千结,也可化为无形。”

沈琼莲微微一愣。她方才提到的那句,是北宋词人张先《千秋岁》里的名句,陛下断不能不知晓。这句前面两句便是“天不老,情难绝”,表意更为直白。她特意奏请陛下借一步说话,又口出此句,个中意味已算明晰,陛下却是作此回应……

沈琼莲突然感到心底一片冰冷,手足也跟着发凉。虽然这是她一早便料想到的,但料想归料想,真正面对时,便另说了。

沈琼莲缄默的工夫,祐樘继续道:“想来由于深居宫中多年,朕瞧着沈学士的性子似乎和当初有些不同。若是少了宫中的牵绊和束缚,应当能恢复如初。”

沈琼莲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脱出来,神情凝滞一下,微微苦笑:“陛下说的是。”

祐樘眸光流转间端量她了一番,微微一笑道:“朕一直都分外欣赏沈学士的学识和胆略,还有这一身的傲骨。讲一句肺腑之言,莫说你一个女子,便是饱读诗书的士子,能及得上的怕也不多。沈学士若生为男儿身,便能步科举入仕,他日定可成就一番功名。朝中直臣有的是,能臣也不在少数,独具远见卓识的却是不多,而融汇以上诸般的,可说只有那几位朕平日里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朕向来不喜陈词滥调,朕希望看到的,是振聋发聩的独到见解。沈学士家学渊源,满腹锦绣,又生得一身傲骨,委实难得。若就此离宫,是有些可惜。然而,身为女子,总是脱不了嫁人生子,耗在这深宫之中,终归是虚度韶华。朕虽心怀惜才之意,却也不能误人终身。”

沈琼莲始终垂眸默听,满面沉思。见陛下收声,她忽然开口道;“臣斗胆,可否问陛下一事?”

见得了陛下的准许,她略一思忖,道:“陛下认为,男女之间,激赏可否变为爱慕?”

“或可或不可。”

“陛下此话怎讲?”

“激赏与爱慕原本便不同。或许激赏之后更易生出爱慕,但却要看赏识的是哪些面。譬如说,正契合了心底里对伴侣的构想,这才能更向爱慕靠近些,否则便只是纯粹的激赏。至于爱慕,朕从来不信所谓一见钟情。一见或许可激起些微心动,但深厚的恋慕之情,却绝非朝夕间便能生就的。”

沈琼莲垂首不语。

“朕记得乔儿和朕说过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祐樘似是忆起了往事,眸光变得甚为温软柔和,“契合了心中所想尚不够,能否恋上一个人,还要看能否在朝夕相伴中,走入对方心里。若能共历生死、相濡以沫,则此情益坚,彼时,言至死不渝亦不为过。”

祐樘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莞尔道:“朕方才那话实则未说完。激赏能否变为爱慕,还是要分人的。若是心中已有挚爱,便断难对旁人再生出别样的情愫。”

沈琼莲呼出一口浊气,面上神色复杂难言。

“自然,那些天性多情的风流之士兴许是例外。但朕是不被囊括在这例外里的,”祐樘说话间微微敛容,一双漂亮的眸子瞬间沉暗,“朕本就非多情之人,或许有时,更是无情冷情。朕此生只求一心一意,别无他念。朕与皇后的这份笃厚深情,不必为外人道。那些背地里说朕独宠中宫是缘于中宫跋扈善妒的,朕只能说他们实在蠢不可及。朕身为天子,御临四海,不愿之事,无人可迫。”

沈琼莲逐渐平静下来,淡笑道:“陛下对皇后娘娘和后族的厚泽,天下人都瞧得见。那些人怕是没见识过如此帝宠,难以置信之下便将罪责推给了女子。臣在宫里这几年,也算是伴随中宫时日匪浅,臣能瞧得出,皇后娘娘平易贤良,端庄沉稳,是个真性情的女子。”

此刻,她纷乱扰杂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此番话并非附和奉承之语,而是她的真心话。她对皇后并无成见,心底里也认为她确配这国母之位。

这对至尊的帝后是怎样的伉俪情深,她看得很是清楚。她从来不认为陛下对她有意,但她知道陛下是十分赏识她的。柳典宾说陛下待她不同,她只能苦笑。外人或许看不出,但她自己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出于帝王的爱才惜才之心。而她唯一寄希望的,正是这份欣赏。

上元那晚,柳典宾走后,她沉思良久,倒是想通了一些事。

既然怎样都走不通,倒不如选个最简单的法子,那便是她一早就在踟蹰的,和陛下言明。

当然,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在其中。

她和陛下在不少地方都甚为相投,再趁着皇后不在的当口,陛下心底里但凡有丁点的松动,面对如此坦诚表明心意的她,必然有所表示。但如若真是半分希望没有,陛下的态度也正好令她死心。既然一直放不下,干脆地来个了断也痛快。

陛下方才说得对,她确实越发不像当初的自己了。这般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哪里还有当初洒脱恣肆的样子?沈琼莲暗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想起陛下对她方才提问的回答,她在心里苦笑连连。终归是她看得不通透。亦或者,是她骨子里的倨傲让她总存着一丝执念,才令她非要撞了南墙才死心。毕竟,明知道流水无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两个人的缱绻相守背后,或许是另一个人的黯然神伤。

你钟情的人对你无意,而你根本无法改变。这恐怕是天下间最教人绝望无力的锥心事。

祐樘瞧着沈琼莲面上的变化,了然一笑。

他自然晓得沈琼莲这“借一步说话”要说的是什么。即使她不来找他,他也要寻个时机问问她关于归乡之事,他也好早做应对。

这沈姑娘行事审慎得很,之前一直将心思仔细藏着,他自己本身便忙得紧又对她无意,不会花工夫去揣度她的心思。及至后来开始显露,她已然离服劳期满不远了。沈琼莲是聪明人,没有为此耍什么手段,一直安分做事,他又抱着些惜才之心,思量之下,便没有采取任何举措,只等她自己到时出宫,这样大家都省事。倘若她不愿出宫,他再行应对。

只是,这沈琼莲纵然胆子再大,却到底不是乔儿,方才说出那词句怕已是她坦明心意的极限。她留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他便也没有完全挑破。

瞧着她眼下的神情,祐樘知道她已然想通了一些事,笑道:“汉有班昭、卓文君、蔡文姬,唐有薛涛、鱼玄机,宋有李清照、朱淑真,历代才女皆是巾帼不让须眉。沈学士若潜心文墨,未尝不能与她们比肩。于我大明,亦是幸事一桩。”

沈琼莲回神,压抑地叹息一声,笑道:“臣是万万不能与这些奇女子相提并论的。臣只慨叹,有大才者多半命途多舛,观文姬,观易安,皆是如此。鱼玄机也是凄凉收场,虽才名稍逊,却是道出了一句千古至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自古女子皆劣势,一生荣辱苦乐系于夫郎身。文君与相如原为佳配,但相如腾达后便生断恩之心,文君一首《怨郎诗》字字泣血。纵使易安得遇明诚,也终究逃不过一句造化弄人。朱淑真更是所嫁非人,一生悲苦,怕是到死都不能瞑目。臣无甚大志,读书赋文只为怡情,宫中几载,也算是见了世面,不枉此生了。”

言下之意,已是明了。

祐樘浅笑一下,暗道这女子如今倒颇有些初见时豁达洒脱的影子,也不枉他这一番循循导之。

似是撤走了心中的一大块磈磊,沈琼莲眼下反觉轻松不少。她拜送陛下之后,眼望着他翻飞的衣角在一片锦绣葳蕤间消失,目光逐渐变得悠远。

陛下似乎是有意引着她想通一些事理。

身为女子,她不得不艳羡当今皇后,到底何其幸哉才能得嫁如此专心一意的夫君,莫说原应坐拥佳丽三千的天子,便是寻常百姓家,能做至如此也足令人称叹。

她忽然想起元稹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些事情,终究只能葬在心底。

“命里无时莫强求。”沈琼莲深吸一口气,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轻声呢喃道。

廊前檐下日影愈短,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巳时正。

对于漪乔来说,确实是不知不觉。

她昨晚为了筹备今日这一行熬到很晚,今晨又起了个大早,一坐上马车就开始犯困。想着反正过阵子才能到,交代了随行的锦衣卫到地方了记得叫醒她,漪乔便简单收拾了一下,躺在宽敞的马车里补眠。

这马车不仅甚为宽敞,减震效果也极好,几乎感受不到颠簸,她这一路都睡得十分安舒。

百泉其实是一处泉群,因泉出无数故名“百泉”。此间的泉水格外清洌,整个泉群数泉齐涌,喷珠吐玉,声势浩大。两旁古树葱郁,绿草茵茵,连天翠色中,精巧的凉亭星罗棋布。百泉湖正由百泉汇流而成。

百泉湖宛若一块巨大的磨镜,万顷碧波中倒映出无边的天光云影。百泉书院便坐落于古雅秀丽的百泉湖湖畔。碧瓦飞檐的水榭交错延伸,水中的通路上,着深色冠服的士子三两谈笑徐行,水榭凉亭中也随处可见捧卷吟诵的学子。

漪乔望着眼前的景象,暗叹这书院选址选得甚好,又觉这清明爽洁的空气里都渗着书香。

她昨晚听祐樘和她讲了一些书院的事,知道古代书院都讲究借山水之灵,大多建在深山或水滨,图的就是个清静,更益于学子们一心专读圣贤书,安心做学问。只这百泉书院的选址尤令人称绝。

在宫里呆得太久,陡然这么一出来,又到了这样一处坐落于灵山秀水间的清幽学府,漪乔心中倍感舒畅。她下了马车后,一路赏景前行,权作散心。

来到书院门前不远处,漪乔停下步子,对其中一名锦衣卫千户仔细交代一番。那千户听毕恭敬应是,对漪乔微行一礼后便朝着大门走去。

为了方便行事,除了因着要运书才备下的宽敞马车外,其余一律俭素之。随行护卫的锦衣卫在途经驿站时也换成了清一色的家丁打扮。这些平日里陪王伴驾的锦衣卫如今一身平头百姓的行头,漪乔怎么瞧怎么觉得有些违和,总感到他们似乎还带着几分官威,于是她方才叮嘱那千户进去后定要放低姿态,好言相商。

她本以为门口那两名看守会将他拦下来,却不想那二人只看他一眼,便任他走了进去。

漪乔微讶。她昨晚听祐樘说,书院流演至如今,其风已越加开化,百泉书院和大多数声名赫赫的书院一样,学风开放,师生来去自由,连山林布衣之士亦可入内闻道登讲。她原本还将信将疑,如今却是不得不感叹明代书院风气之开明。她转念一想,心道这或许这也和弘治朝文化繁荣书院兴建大盛有关。

坐在马车里等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那名千户才回来。漪乔赶忙询问里面的状况,那千户踟蹰一下,垂首道:“回夫人的话,属下方才见了此处的副山长,询问一番,得知藏书楼里确实有夫人想寻的书,只是……不予外借。”

这个结果漪乔早已料想到,于是提早做了准备。但见他的神情,想来事情没有她想得那样简单。漪乔微微蹙眉道:“都照我交代的说辞说了么?”

“是的。”

“言辞也恭谨谦和?”

“夫人明鉴,属下不敢有半分轻忽慢待。”

“他可说了不予外借之由?”

“禀夫人,那副山长说山长不在院中,他做不得主。”

漪乔凝眉:“看来来得不巧。不过……难道用那些珍本做抵押也行不通……”她转头望向人来人往的书院大门,满面沉思。

山长即为书院院长。规模大的书院会在山长之下设副山长,以及多由师长得意高足担任的堂长、斋长、学长、管干等职。山长与副山长除管辖书院外,也和其他讲书一样,负责教书解惑,因此想要得见并非难事。

她盘算着派人拜谒山长之后好言相商,又有足够分量的抵押,便差不多能成事了。

但眼下的境况,就有些棘手了、

她好容易出宫一趟,就这么无功而返着实不甘心。

漪乔重重叹息一声。

说辞终归是他人代为转达的,恐怕言不能尽其意。

“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瞧瞧。”漪乔丢下这句话,转身就朝书院去。

“夫人……”锦衣卫们一时有些无措,一个个面现紧张之色,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拦阻。毕竟临行前,陛下交代了要寸步不离地护卫着皇后,不能出半分差池。

漪乔的步子顿了顿,但犹豫也只是一瞬,随即继续前行。

不出所料,到了门口,她便被拦了下来。那两名看守难以置信地瞧着她,似乎很是不解一个女子来书院作甚。

漪乔笑道:“烦请为女弟引见副山长大人。”

女弟是明末才女柳如是曾在名帖上用过的谦称,透露出一种欲与士大夫地位均等的意愿。既然这书院风气开明,不如提前拿来用一用,权且一试。

那两名看守闻言皆是惊异,互望一眼,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

“贵院学规中可规定女子不可入内?”

两人面面相觑,都道:“这倒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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