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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一章 近猪者则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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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反应,怎么看怎么像是生气了却又发作不出来的样子。他明明已经不高兴了,居然还担心她胡思乱想,末了特意补上那么一句——他真是时刻都顾及着她的感受,舍不得让她承受一点他的情绪,舍不得让她心里有一丁点不痛快。

想到这里,漪乔的唇角便情不自禁地又是一扬。

用午膳的时候,祐樘没有提起去除非居的事情,漪乔自然也没有再提,只略略心虚地低头用饭。

祐樘的神色与往常相比并无什么异常,只是话少了点,这让漪乔很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但又不敢去旁敲侧击地套他的话——就她的那点道行,不被他绕进去就不错了,要套他的话……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这样一直到了第二日晚膳时分,祐樘将周围伺候着的宫人们都遣了下去,思量了一下对漪乔道:“乔儿还是要去么?”

漪乔观察着他的神色,不答反问道:“你……同意了?”

“若乔儿一定要去,我自然也不会拦着,”他慢悠悠地搅了搅精致的卧足碗里的鲨翅羹,“明日乔儿去请过安之后,就可以出发了。但是乔儿要记住,一定要在明日的这个时辰前回来。”

漪乔睁大眼睛看向他:“你都安排好了?”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道。

他虽然一副淡定样子,但漪乔总觉得他言谈举止里透着些不对。她知道其实他心里不情不愿的,这只是在迁就她而已。

漪乔轻轻放下餐具,起身从后面抱住他,把脑袋搁在他肩头软声道:“哎,我又不是去干什么,就是去见一个老朋友而已,你还对我不放心么?”

“你当他是老朋友,他可不一定这么想。有什么事明明可以在信上言明的,你敢说他一点私心也没有?”

漪乔抿抿唇,垂下眼睑不作声。

他顿了顿接着道:“若我也像这样去见一个红颜知己,我想,乔儿也是一样的心情。”

“好了,知道你最好了,”漪乔在他颈窝处蹭了蹭,朝他眨眼笑道,“那……明天我们再一起用晚膳,好吧?”

他转眸瞟她一眼:“明日和我用完早膳再去。”

漪乔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吃吃地笑出了声。

次日,漪乔出发时已经是辰时了。

还是记忆中的道路,还是记忆中的街景,然而她如今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遥想三年半前、初来乍到那会儿,她每天都在张峦夫妇的临时培训和给墨意上课之间打转。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光虽然忙碌,却也异常得充实,异常得纯粹。

后来她被迫卷入两桩遴选,因为自己不定的婚事和未卜的前途疲于奔命。

现在,她早已不是当初张家那个急择亲事的小丫头了,而已经成为了大明的皇后。

如今想来,当时由于张峦夫妇想让她攀高,暗中授意孙伯坚宣称因病不能娶,中间这么折腾了一下之后,她那时候其实就快步入古代的“大龄剩女”行列了。以至于之后她参选淑女的时候,发现身边都是比自己年纪小的。

若非后来的这些际遇,没准儿张峦夫妇就随便给她找一个小吏让她嫁了。她当然会反抗甚至会逃走,但是随后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漪乔坐在马车里,想起往事,一时间感慨连连。

到达除非居时,漪乔一从马车上下来,就习惯性地放眼打量。然而她一抬眼就禁不住一怔——原本悬在门楣位置上的匾额竟然不见了。

听到门外的动静,一个小厮赶忙出来将她迎了进去,并差人去南熏坊给自家公子报信。

除非居里的格局并没有变,漪乔循着记忆来到旧日给墨意上课的房间,惊讶地发现她当时上课用的一应教具居然都还在,而且若她没记错的话,就连摆放位置都依然如故。

这里的家什器物都纤尘不染,显然是经常有人照拂的结果。

漪乔缓缓移步,怀着故地重游的心情将这里的陈设一样样看过去。站在“讲台”上,她巡视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时有些出神。

墨意站在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的目光定定地凝滞在她身上,一双如被浓墨渲染的眸子幽深如潭。几番无声的启唇后,他才得以出声:“小乔——”

声音很轻,可是他却莫名觉得那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漪乔闻声转头,略一停顿,冲他微微一笑:“墨意,好久不见。”

他立在原地,静静地打量着她。

她变了,却也没有变。她变得更加光彩照人,变得更加丽质娉婷。她骨子里的那股端雅持重越加突显,举手投足间凤仪尽显,中宫之姿彰显无遗。可她又没有变。她面上的笑容一如往昔,甚至连当初那种少女特有的灵气都分毫未减。

片刻之后,墨意牵出一抹笑来,轻轻地道:“是啊,很久了,很久不见了。”

墨意在打量漪乔的时候,漪乔也在打量着他。

他清雅俊逸依旧,仍是一副卓然的天人之姿。只是似乎消瘦了一些,憔悴了一些。而且令她倍感意外的是,他今日居然穿了一件浅蓝色的云缎织锦大袖袍。这是她第一次在私底下看到他穿除白色之外的颜色,令她吃惊不小。如今这么看着居然还有点不习惯。

在云家主事人的位子上历练了这么久,他比之从前越显成熟内敛,原本那种隐世的淡漠也已经消退了很多。她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目下无尘的人为世俗的责任和偏见羁绊后的无可奈何。

漪乔默默地在心里叹息一声:若他生在她那个时代,或许一切都将不同。一句生不逢时,掩藏了多少人间悲剧。

上次遇到他,还是在碧云寺。那次碧云寺之行让她知道了蓝璇可怕的反噬力量,之后她因为死过一次,中间出了许多波折,就没有再见到他。

可能是因为太久不见,一见之下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漪乔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她踟蹰了一下,走到墨意面前,望了一眼大门的位置,笑问道:“门口的匾额呢?我原本还想欣赏一下你的墨宝呢。”

“我让人摘了。”

漪乔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

“因为无处除非,留着这名字作甚,”他说话间凝视着漪乔,“除非居就像是小乔所说的‘乌托邦’,而如我眼下的处境,不能抱着这么一个空梦。”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没有说出来——当初漪乔第一次来除非居的时候,曾经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过除非居名字的含义,导致他每次倦怠了来这里看到这个名字,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那时的笑貌音容。累次下来,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也好,”漪乔心里感慨,面上勉强一笑,“你能专心于家族事务,云老夫人也放心了。”

说到云老夫人,她就不由想起当年的那场遴选。刚才她留心打听了一下,从这里婢女的口中得知他至今都没有成亲。她心里五味杂陈,原本想劝劝他,可转念一想,那样似乎略显矫情了,而且,在这件事上她是最没有权利置喙的人。

墨意闻言垂了垂眼眸,眸底划过一丝黯然。

“怎么了?”漪乔隐约觉察出他有心事。

墨意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凝望着她的眼睛,犹豫再三,才再度开口道:“小乔,记得那次在碧云寺,我曾经问过你,若是我当初再坚决一点,是否今日输的人就不一定是我,你说你不知道。那日一别匆匆,所以我想借着今日这个机会问明白——你当初入宫并非因为你所说的倾心于他对么?若你当初嫁给了我,今日的一切是否就会不同?”

“我当初之所以嫁给他,除了确实对他有好感之外,更多的是考虑到我将来的出路问题,”漪乔坦言道,“他之前曾经找我谈过,而我随后也认真思虑过了。不过后来,我是完完全全地爱上了他。至于你的假设……我真的不知道答案。还是当时回答你的那句话——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墨意一双眸子如漩涡一样越旋越深,面上的神色也愈加复杂。

漪乔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讪笑着岔开话题道:“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

她在墨意的示意下,坐到了一把黄花梨木的圈椅里。

“小乔能来,我就很高兴了,”他在她对面落座,浅淡一笑,“一来,这证明小乔看懂了我的信;二来,想必小乔这一趟出来得极其不易吧。”

漪乔点头笑了笑:“确实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你用在信上的都是我教给你的知识,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想表达什么。”

那封信上只有一串现代版的阿拉伯数字,其他什么都没写。

其实这个时候阿拉伯数字已经传入了中国,只是并未得到普及。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这时候的阿拉伯数字跟现代的有非常大的差别,可以说完全是两个样子。所以墨意写成现代版的阿拉伯数字,就算那信旁落,也绝对没有人能认出那鬼画符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而他用数字来表示英语字母的序号,从而拼合成简单的单词,这一点漪乔也是琢磨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只是没想到,她当时一时兴起教给他的那些简单的英文,他竟然记得这么牢。

“那也是小乔聪明,不然也不会看出那数字背后的意思,”墨意面上本就轻淡的笑容渐渐敛去,“我这次叫小乔来,是想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

漪乔一惊:“走?!你要去哪儿?”

日头已经爬到正空,气温开始逐渐上升,宫墙上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显得越发耀目。

乾清宫的宫人们早早地奉命传了午膳,又早早地把基本没怎么动过的一大桌子珍馐琼浆都撤了下去,承蒙圣恩将御膳分而食之。

几个当值的太监也有幸分到了一些,轮换下来吃饭的时候,便聚在一起闲聊了起来。

“你发现了没有?咱们万岁爷今日好像心情欠佳啊,连午膳都没心思吃。”

“你这不是废话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后娘娘凤体违和,眼下已经在坤宁宫里歇了小半日了,万岁能高兴得起来么?要说起来啊,万岁爷宠皇后娘娘真是宠得紧嘞!独宠不说,简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啧啧,我在这宫里呆的年头也不少了,见过得宠的可没见过这么得宠的。”

“你怎么不说咱们皇后娘娘待万岁爷也极是上心呢!哎,尤其是近来,那一言一行都体贴入微,每日还亲自过问万岁的御膳,变着花样给万岁爷调养身子,有时候还亲自下厨呢。再加上娘娘人生得天仙一样,又落落有中宫之范,我看不得宠都难。”

“哎呀,谁说不是呢。”

“万岁爷和娘娘伉俪情深,还都是罕有的宽和性子,咱们这帮下人遇到这么好的主子也真是烧高香了。如今就差一个皇子咯,若是皇后娘娘能诞下皇子,万岁爷一定会龙颜大悦的——诶?你们看,那不是坤宁宫的管事嬷嬷么?莫非是万岁召她来的?”

“我听说呀,万岁爷有意让娘娘搬到乾清宫来同住呢,这莫不是开始安排了?”

“啧啧,难说。”

“万岁爷这是唯恐外人不知道咱们皇后娘娘得宠啊!真是羡煞旁人……”

……

皇后正在静养不需要人手,手头的事情又少,过了晌午,绿绮就闲了下来。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掩上门,将一个藏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把里面的银钱全部倒在床上一一点过。

这是她每月省下来的宫份和之前为陛下做事得的赏赐,这么两三年地积攒下来,也存了不少,然而她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所谓的不少只是对她这样的宫婢来说的。这些,连陛下每次给皇后的赏赐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况且,这里面主要是她为陛下做事得来的报酬,真正的宫份其实很少。也就是说,她要不是为陛下做事,能积存下来的钱就非常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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