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便在此安心住下,一面疗伤一面等人。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寻常巷陌的幽静院落里嬉笑怒骂的两个人,一个是西燕皇帝一个是东晋都督。
如此数日,任臻在一个黄昏左右提着一挂生肉,右手拎着一口铁锅,晃晃悠悠地踱进家门,对身后的人道:“你这就不懂了吧,说羊肉膻,那是你们江南人不会炮制,按照我的法子做火锅生涮着吃,绝对鲜美非常,最适合大冬天进补。”
谢玄心安理得地袖着双手不干活,嘴里还不以为然道:“什么火锅,闻所未闻,不知是哪一族胡人蛮夷的发明。”
任臻气笑了,扭头朝他指了一指:“得,待会开锅你可别忍不住和我抢昂~”
谢玄忙不迭往旁边一躲,生怕被那还冻着冰渣子的生肉块给扫到,嘲道:“谁似你个吃货。”他率先推开门,却猛地一僵,再也迈不出半步。
任臻被他挡在门口不得前进,便轻推了他一下,笑道:“怎么,不认识家门了啊?”
视线交错的瞬间,任臻愕然,剩下的话便顿时冻结在这片冰天雪地之间。
西燕尚书令姚嵩端坐院内,一身雪狐披风,一头墨色长发,依旧眉目如画,唇若涂脂却益发显得如剔透玉人一般。
任臻一踏进院门,姚嵩便缓缓起身,身边跟着的数十个扈从则齐齐单膝跪地,无声地行了大礼。姚嵩的视线扫过二人,瞳仁微微一缩,随即又如沐春风地一笑,先对谢玄拱手致意:“言公子,一别多年,尚无恙否?”
有那么多下属在场,姚嵩自然不能点破谢玄身份,否则个中情由更难说通。
谢玄这才回过神来,亦拱手答礼:“托赖照拂。”
任臻搔了搔头,低声问道:“你。。。怎么大老远地亲自来了?”
姚嵩瞟了一眼自家男人手里提着的物事,便侧目示意属下将东西接过,方才张开一袭玄狐大氅亲手为任臻披戴好,慢条斯理地道:“建□变,兀烈报讯,我便立即从长安赶来接你回宫。”二人面对面站着说话,皆是长身玉立,一黑一白傲立风雪,望之恰似一对璧人。
任臻讪讪一笑:“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没事?”姚嵩一挑秀眉,伸手在他腹上轻轻一按,“这么大一处刀伤也能叫没事?”
任臻没想到姚嵩心细如发这么快就发现了,只得苦笑道:“皮肉之伤罢了。”
“伤无大小皆损万金之躯。”姚嵩忽然高声喊道,“兀烈!”
刚刚才摆脱晋军来到宣城的兀烈闻声而至,啪地一声双膝跪地,叩头谢罪:“臣护主不利,罪该万死!”
任臻一摆手道:“他遵旨而行,并无失职。”
姚嵩不允:“尚离主上本就不该,若皇上安然无恙还则罢了,如今负伤,若非洪福齐天甚至差点落入敌手,我焉能轻饶?”当下发落兀烈以下,所有护驾的侍卫皆鞭笞十杖,贬官三级,原职待用。
满院子的人默立着听着一记一记的拍肉钝响,却无一人呼痛惨叫,心下都不由悚然。
其实以往任臻与姚嵩二人驭下之际便常常如此一唱一和,你做白脸我□脸,姚嵩先责任臻再宠,恩威并施,以此来收买人心——也因此除了慕容氏的几位亲王之外,满朝文武多是内心暗惧这面有春花之色,心有刀斧之利的尚书令。
姚嵩便在这行刑声中命人奉上热茶,第一道便先捧给谢玄:“言公子远来是客,又救了我家主上,姚某以茶带酒,敬公子——侠义心肠。”
最后一句暗藏玄机,字字诛心,谢玄讳莫如深地笑着接过,眉宇间却凝上了一抹晦涩——他自己知道,身为晋臣却相助外人,即便是因为二人有约在先击掌为誓,却无论如何都与侠义二字无关。
任臻忙道:“可以了。子峻,兀烈罪不至此。”
姚嵩这才转头,将这第二道茶献给任臻,轻飘飘地道:“皇上既下旨,便饶了他们。下回再有失职,从重惩处。”
杖责之声当即止了,兀烈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谢恩——他皮粗肉厚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觉得自己这顿打挨的有些莫名,再细一看面前站着的三个人的神情,再迟钝也都觉出点味儿来了——敢情这是拿他敲山震虎还是杀鸡儆猴来着?!
谢玄欲告辞返京,姚嵩却再三苦留,言天色已晚,城门早关,不如再逗留一宿,待次日他们备好骏马盘川才好上路。
晚上大家伙儿就顺理成章地享受到了一顿豪华大餐以贺皇帝“脱险”。席间尚书令一如平日宫中夜宴一般长袖善舞主持大局,只是众人都是长眼睛的,皇帝老儿一副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的样子,谁敢当真欢颜?姚嵩则举筷一指正中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大锅笑道:“合该你们今日有口福,这‘火锅’可是皇上的发明,当年与天王苻坚在军营之中把酒释恩仇,就是靠这投石问路的呢。。。”
任臻埋头苦吃,恨不得自己也跳进锅里一并涮了干脆。
就一顿饭的功夫,姚嵩已将这小小院落收拾地焕然一新。任臻一个人呆坐在锦缎褥子上——或许是席上吃的太多了,撑得他晕晕沉沉地难受。
姚嵩推门进来,这回手上端着的是一盏消食茶,体贴地递到任臻嘴边。任臻抬头,望进他清亮的双眸里,心中一阵发涩,不由站起身来将人紧紧拥进怀中。
姚嵩轻一挣脱,瞥了一眼门外,抿嘴一笑,悄声道:“你当这是宫里?当心旁人看见。”
任臻不肯放开他的手,他知道姚嵩心里明镜儿似地,却什么也不说,这不说却比说更让人痛苦:“子峻,我——”
姚嵩打断他:“你这般拉拢谢玄,这很好,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比做敌人要好的多。何况接下来两国就要商量着共图后燕,谢玄是东晋最佳的帅才。”
“我与他来往,从无这种考量。”任臻苦笑,“我若是这种利用感情玩弄权术之人,当初也不至会与拓跋珪闹翻了。”
他说地如此坦荡,姚嵩便也平静地听着,等他的下文——抑或是坦白。
任臻鼓起勇气终于道:“我与他一生为友,却也止于为友。”
姚嵩默然片刻,忽而失笑:“你与何人为友,干嘛向我交代?”他伸手抚向任臻的下颔,感受那刀凿斧刻一般的硬朗,痴痴地问:“这么久了,可有想我?”
任臻双眼微湿,忍不住拥他入怀,低头吻上他如云的黑发,哑声道:“恩。”
凌晨时分,任臻敲开了谢玄的房门,果见他已沐浴更衣,整装待发,浑身发散着清冷洁净的水气。
谢玄坐在案边,手中墨阳剑出鞘,映出一片锋利的寒光,他侧头欣赏似地看着这上古名剑,直到任臻走到他的身边,他抬头侧目,挥剑入鞘,一扯嘴角:“来送我的?”
任臻心中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而起,末了只能轻声道:“幼度,你回江东,必遇险境,若司马元显不肯善罢甘休,我在长安亦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保证要倾国之力来向司马元显施压了。谢玄便弹衣而起,潇洒一笑:“那便多谢了。”
任臻怔怔地望着他,四目相对,尽是无言。最后还是谢玄提起墨阳剑一壁向外走去,一壁环住任臻的肩膀,拍了一拍:“既是英雄豪杰,岂做儿女情态?你那日说过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你我沙场再见。”
任臻看着谢玄翩然而去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幼度,这些天我说的每一句话皆肺腑之言。若此生有幸,有朝一日能与你放马南山,共浮大白——我任臻幸甚何之!”
谢玄驻足,却没回头,只是遥遥抱拳过肩,珍而重之地一拱手,朗声道:“君愿为伯牙,吾自当为子期——高山流水,此生不改。”
晨曦薄雾中,姚嵩缓缓步出阴暗的角落,望向那背道而驰的两个人,完美无缺的面具第一次有了一丝松动——你可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雅量大度之人?你可知,我已退无可退再无后路?姚嵩忽然捂住唇,俯□无声地剧烈咳喘起来,半晌过后,他将手拿开,掌心里晕出一小滩嫣红。
一旁紧跟着的亲信见他居然毫无预兆地旧病复发,大惊失色地正欲叫喊,却被姚嵩一记凌厉的眼刃止住,他搀着人挺直了背,终于缓下一口气来,冷冷地吩咐道:“即刻着人跟住谢玄,从此以后他在建康的一举一动皆要密报于我——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