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此时,翟军后方东北处忽然一阵骚动,一彪生力军从天而降似地从后掩杀上来,如利刃一般切进翟军腹地,砍瓜切菜一般肆意冲锋陷阵,为首之人赫然便是拓跋珪手下头号大将穆崇!但见战场之上断臂共残肢齐飞,鲜血与惨叫同生,翟军登时大乱,首尾难顾。彼时翟斌已率前军深入敌阵,哪里还能顾及后军,其余部将指挥不力,不多时便自相践踏地溃散败退——先前被冲撞四散的西燕军队又在同时开始聚拢合围,与群龙无首的翟军血肉不离地绞做一团,肆意杀戮。
拓跋珪远远地站在潼关城楼,肩上所披的玄色大氅映出他讳莫如深的双眸,正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场千军万马的屠杀。
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老臣叔孙普洛至今才将一颗心吞回肚里。他是文臣谋士,虽上不得战场但一直忧心这场大战——毕竟丁零以勇猛著称,又人数占优,真要力拼,未必得胜。所以拓跋珪才想出集结重兵于黄河西岸结阵以待来吸引翟斌所有注意力,而同时派穆崇率一万精兵北上渡过浦阪津,绕到了翟军身后,攻下倾巢出动的蒲坂空城而彻底断了他们的后路;同时前阵佯败,引翟斌孤军深入,再加夹击——翟斌此番,必死无疑。
果然拓跋珪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亲兵击鼓传令,命三军聚拢,绞杀翟斌!
叔孙普洛不由感叹道:“翟斌一生自负,若肯稍读兵书,又岂会不知当年天下三分之时的潼关大战,正是曹操派徐晃偷渡浦阪津,前后包抄西凉联军,才使得马超一败涂地,失了偌大关中而不得以投靠蜀中刘备。如今大将军反其道而行之,堪称一绝。”
拓跋珪缓缓地勾起唇角,轻声道:“可惜他远不如马超,而我——胜于阿瞒!”
是役也,血流漂橹,死伤枕藉,大将穆崇斩翟斌以下六员虎将,蒲坂已失,翟军余部退无可退,只得一路向北仓皇溃逃。
拓跋珪亲自领兵去追,却又不肯一击即中,反倒是每每都可全歼之际又网开一面,任他们突围而去,自己又不肯放弃,紧咬不放地尾随而去。
穆崇再一次在杀地兴起之时被迫鸣金收兵,回到营中一面撕着面上的血痂一面冲留守的贺兰隽不满地道:“为何次次都在最后关头收兵,追了这么久,还是不能赶尽杀绝!”
贺兰隽丢了一包药粉过去,高深莫测地一笑:“你就是榆木脑袋——为将者必精于养寇之道,轻易就清剿干净怎能显得出我们大将军的能耐、功劳?”
穆崇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那追了这么久,也该可以收手了吧?”
贺兰隽本就是个心思通达极为灵巧之人,他知道穆崇是个只会厮杀的蛮将,没有旁的花花肠子,一时卖弄心切便趁这四下无人之时道:“这叫欲擒故纵。如今丁零王翟斌已死,手下部众群龙无首只得逃回昔日发祥地——阴山。阴山乃是敕勒人世代聚集之地,更曾是当年代国全盛之时的属地。我估摸着将军是要借这些残兵败将开道,直接吞灭塞北的整个敕勒川!”
“当真?!”穆崇吓了一大跳,他以为拓跋珪这次全力以赴迎战翟斌不过是奉了燕帝之命而守护边关,谁知道竟还存了此等扩大地盘、招兵买马的蛇象心思。
“悄声!军中还是忠于慕容氏的燕兵居多,所以大将军一直秘而不发,埋头直追,就是不想走漏了半点风声。”贺兰隽随即朝帅帐方向比了一比:“这位主儿,如今可已有了十足的枭雄之相了。”
果不其然拓跋珪领兵既赶且追,一路咬着败军、顺着古道,进入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中原战乱后占据敕勒聚居阴山的有高车、狄历、铁勒、丁零等部,大多民风彪悍,作战勇猛。故而拓跋珪不肯力战,在正面作战之时放出大批牛羊,那些游牧民族征战连连也不过是为了争夺牛羊水草,如何能不动心去四散追逐?再之后出动重甲骑兵从后掩杀、重重包围,有反抗者格杀勿论。一方面对不服者赶尽杀绝,另一方面又以重金离间分化部分愿意归顺的部落——又如此一记鞭子一勺糖的,不出一月,敕勒川全境悉为所有。
拓跋珪借势占了敕勒川,并不撤军,远近各部的代国遗民络绎不绝地咸来相投,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叔孙普洛为人持重,故而留在了潼关主持大局,跟来敕勒川的谋臣乃是长孙嵩,他原就是代国贵族,国破之后,全族迁入五原郡避祸,拓跋珪出山之后才由贺兰隽引荐入仕,平生最大心愿便是能够复辟代国,重现荣光。此刻入帐向拓跋珪禀事毕,又忽然神神秘秘地道:“大将军可曾听说,匈奴独孤部的酋长刘眷此次也来拜见将军,可是带上了他的爱女——”拓跋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叛臣贼子又来做甚?当年前秦灭代,这独孤部的刘氏可没少出力,还被苻坚封了个广武将军,并将大部分的代国故地交予他镇守。如今怎还想起拜见故主了?”
长孙嵩抚须一笑:“自然是因为见将军势大威盛,便赶来投诚了——将军,代国故都盛乐城如今可还是在他治下,若是得他归顺。。。”
拓跋珪一哂,扶膝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他那女儿生得如何?”
长孙嵩自然知道他这是亲去迎接刘眷做场好戏了——至于他那问话,纯粹一句玩笑罢了,兵不血刃尽得匈奴刘氏的拥戴与失地,哪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会拒绝?
幸而刘眷之女生的雪肤花貌,身高腿长,乃是个难得的北国佳丽,拓跋珪纳之甚宠,一连数日爱不释手。
某夜拓跋珪正搂着刘氏小酌驱寒,忽闻帐外一阵喧哗,随即是负责戍卫的贺兰隽略显惶急的声音:“王爷请待末将禀告大将军!”话音未落,帘帐掀开,迎面便是塞北朔风扑袭而来,而比这这更冰冷的是慕容熙一张肃容。
许是日夜赶路,慕容熙虽披挂铠甲,然未带兜鍪,满头青丝拂散肩头,衬着一张脸更添了几分不羁与俊美,只是双眸含霜,冷过此时的塞外寒风。
拓跋珪心底一动,模模糊糊地又议起了七年之前长安城破,他在未央宫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彼时的任臻虽是大胜凯旋,却也是这般乱七八糟随随便便地盔歪甲斜,一张俊脸之上满是蛮不在乎的豪气干云,对他一个微末下贱的俘虏微笑问道:“你是何人?”
那时的他满心阴鸷只想借步上位,而他洞若观火之际还肯不离不弃,一步一步提拔他成了坐拥千军万马的堂堂大将!
若可以,他也希望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得见他君临天下。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因为他们之间从开始到现今,都不曾平等。
拓跋珪起身,抓过一旁的大氅披上慕容熙的双肩,柔声道:“怎么忽然来了?”
那边厢贺兰隽早已收到了他送来的眼风,忙将茫然的刘氏带出帐去。慕容熙却不肯放过她,阴毒性子发作,登时一个箭步上前抽了那女子一巴掌,尖刻地扭头质问道:“她是谁?!”
拓跋珪眸中凶光一闪而过,面上却毫无怒色,公然将人拉到怀中,安抚道:“长生,何必生那么大的气?”见贺兰隽已经将人拉走,便又道:“那是匈奴刘眷之女,我不过是为了她父亲的领地与兵员,岂能与你我的感情相提并论?”
慕容熙气地狠了,越发觉得自己近来所为简直是委屈到了极点,哪有那么好哄的?连踢带抓地闹了半宿,拓跋珪今夜却是难得的好性儿,甜言蜜语也不知说了多少。他不得不承认慕容熙只要不疯地过分,那皮相当真是他舍也舍不下的,更何况慕容熙留潼关为质是他与慕容垂心照不宣之事,如今还要以他来牵制慕容垂,怎可不让他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二人和好如初,又是一场蜜里调油的彻夜鏖战,谁知次日天光未亮,帐外又是马蹄迭响,人声纷杂,末了贺兰隽硬着头皮掀帘入内,垂着头一眼也不敢乱瞄:“大将军,皇上手令到。”
拓跋珪顿时睁眼,一把推开半梦半醒的慕容熙,翻身而起,披衣下榻,上前接过那卷诏书,匆匆看毕,忽而呵呵一笑:“皇上催我率军南还,夹攻慕容麟。”他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任臻来信是因为挂心于他,哪怕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嘘寒问暖,却原来还是为了他的大燕国!也对,他毕竟不是慕容永,怎配有那般殊荣!
贺兰隽小心翼翼地道:“那大将军可是要遵旨还军?”
拓跋珪一动不动地沉默须臾,忽然抬起脸来轻一颔首:“传令三军,尽快启程!”
慕容熙听地真切,不由爬起身来夺过诏书怒道:“启程?你真要听命回去夹击我皇兄慕容麟的军队?!”
拓跋珪声色不动地抽回诏书,慢条斯理地道:“动身启程,却也不一定是要南下。”他平静地抬眼转向贺兰隽,语气波澜不兴:“开拔之后,绕道潼关,朝长安方向进军。”